比如对夫妻,它就提出了“爱”的问题;对朋友,就提出了“信任”的问题;对那些看上去就没有什么心事的人,提出的就是些无关痛痒的搞笑问题。
换句话说,它能窥探到人心中的弱点。
他正想得有些入神,忽然只见又一缕淡红色注入了自己面前的数字“6”,让它的红色变得更深了。
他猛然抬头,就对上了019那双妖异的眼睛,同时听到019的声音:“不好意思了,6号玩家,又抽到您了呢,那么我们继续刚刚的问题吧——”
“接着第一个问题啊,请回答:你为什么爱上他?”
所有人的视线又投过来了,但方思弄只感觉到了其中来自他身旁的一道。
他知道在跟玉求瑕有关的问题中他肯定是千疮百孔,但真的要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现在,一桩桩一件件把那些事情说出来,即便是他,也不确定自己一定能做到。
他感觉胸中传来一阵剧痛,痛得他喘不过气来,脑中几乎一片空白,他用双肘撑起身体,通过深长的呼吸缓解体内的疼痛,在019又催促了一次之后,颤抖着开口:“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所有人都惊呆了,要真是在现实中玩这种游戏,实在回答不出来就算了,可在这里用这种回答的话……会变成怪物吧?
好在片刻后,方思弄又找补了一句:“在我的家乡有一句古话,是‘情不知所起’。”
“问题是必须回答的。”019说完这句话却没有发难,居然用一种堪称温和的语气做出引导,“你回忆回忆你能记得的,清晰地意识到的,强烈的第一次心动吧。”
方思弄又往前趴了一点,借着身体和桌沿的挤压,用拳头抵着心口,慢慢地说:“我第一次看到他,就很心动。”
019的笑意没有那么温和了,语调中也流露出了一丝危险:“拜托,亲爱的,我已经对你很宽容了——你至少得讲得更详细一点。”
经过几次深呼吸,方思弄感觉身体里的痛苦减轻了一些,眼前的黑雾也散得差不多,也就清晰地听出了019话中的凉意。
他好像必须认真回答了。
他努力地回忆着。
刚刚一想到这些从来没有宣之于口的事情要在玉求瑕面前说出来,在回忆的痛苦中还很清晰的就是羞耻,可在如今生死一线间,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真心话大冒险这种游戏,虽然没有在现实中玩过,但多少还是知道的,一种酒桌游戏,主要就是为了整蛊娱乐和谈恋爱,可没想到场景一换,这些平庸的问题竟能带来如此巨大的痛苦。
他必须讲真话。
他被迫劈开自己的血肉思想,回到最初,寻找这段已经结束的感情的源头——一见钟情、两年追求、六年相恋、两年决裂……
这十年感情早已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已经迫使着自己忘记了很多当初的事情。
而现在被迫回忆,他头痛欲裂,那些画面还是风驰电掣地跳回眼前。那间阴暗的、总是带着不好的气味和消毒水味道的逼仄出租屋,和妹妹那两条丝瓜一样黑黄的瘫腿,还有、还有那面精致的橱窗上面反射的锋利的、来自于对面的摩天大楼上的冷光……一丝一毫都没有模糊,转瞬之间,它们都回来了。
好在,在这种剧痛间,那种在众目睽睽之下剖心剜腑的羞耻感已经完全退居二线,他得以完全地沉入自己的回忆里:“第一次……第一次见到他……”
他回想起那一天,似乎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北京的天空高远空旷,蓝得人心慌。
他在进图书馆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从里面出来的玉求瑕。
玉求瑕身边有好几个人簇拥着,但那一刻世界寂寂,好像除了玉求瑕以外一切都消音了、褪色了,阳光清澈如水,落在他的肩上、发上如同一层薄纱。
方思弄道:“他戴着一只白色的蕾丝蝴蝶结发绳。”
“我给我……给我妹妹也买过一只。”又过了一会儿,他沙哑道,“佩儿……我妹妹……生了很久的病,戴起来不好看。可他戴起来,好看极了……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我完了,我爱上他了。”
其实拢共没说出多少字来,但方思弄却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刀揦开,心跳在身体里隆隆作响,耳边不合时宜地划过一道道尖锐的长音——
他所剩不多的理智在沉闷的崩溃间散乱出现:也许玉求瑕说得对,我应该去看看医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一边肩膀被握住了,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玉求瑕。
“结束了。”玉求瑕微微俯身,“我们回去吧。”
他跟随着玉求瑕的力道站起来,晃了一下,被玉求瑕拦腰揽住,又缓了几秒才站稳。
玉求瑕没有多说什么,确认他站稳了,就道:“走吧。”
他这才发现一桌人走得都差不多了。
他定了定神,抬步跟上玉求瑕,视线停留在玉求瑕扎起一半的、在后脑勺附近一摇一晃的头发,恍惚间眼前又划过很多很多画面,几乎都是这个角度。玉求瑕的头发太漂亮,所有造型师都想在上面玩出点花来,所以这些画面哪怕数量繁多,这人的背影也少有重复。
一开始是刚入学的新丁死皮赖脸混进牛逼学长的摄影团队。后来倒是名正言顺了,但摄制组多半也跟在导演后面,中间甚至还要隔着编剧、演员等主创。等他终于有资格站到玉求瑕身边了,却还是习惯落后半步,能让玉求瑕占据他视野的大部分。到分手了,他明面上跟玉求瑕老死不相往来,其实只要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有机会就往玉求瑕的背影上瞟。
一晃,他就这么注视了玉求瑕这么多年。
玉求瑕带着他穿过大厅,熟门熟路地用手腕上的叶片刷开上台阶的那道“水帘”。
“你走前面。”玉求瑕忽然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我怕你走不稳滚下去。”
第37章 掘墓人06
回到房间, 躺到床上的时候方思弄只觉得浑身都疼,应该是大悲大怮后的肌肉反应。
他身心俱疲,沾床就想睡, 迷迷糊糊间听到管家艾伦似乎又降下来跟玉求瑕进行了几句交谈,提到了温度湿度什么的,但他没有听全, 像在逃避什么一样躲进了深眠。
可在梦里他好像也逃不掉。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在走,在凛冽的寒风间行走。他裹紧身上臃肿的羽绒服, 迎着风、眯起眼睛抬起头。
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在北京雄阔的蓝天下倒映出不可一世的冷光,把他显得很小很小,小得可悲。
北方的冬天太冷了, 大风仿佛能把人的皮都吹开,他顶着风走了很久, 走得太累了,就躲在一棵行道树后面稍微避一下。
他站的那个地方, 正对着一面橱窗。
他看到了橱窗里放着的一只白色蝴蝶结头绳, 有漂亮的蕾丝花边, 还有水晶装饰。
他知道这只产品,他帮上一个淘宝店拍过它的山寨版, 山寨版在网上卖39,这只正品标价3900。
他盯着那只正品看了一会儿, 目光渐渐飘忽,焦距改变,他看到了那一尘不染的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
被风吹得一团乱的头发、臃肿的黑色羽绒服、沾着白灰的裤脚、怎么也洗不干净了的板鞋……没有一处值得夸赞,仅仅是走在这条街上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靠着树出了一会儿神,橱窗旁边的大门被从里面推开,走出几个靓丽的女孩子, 这么冷的天,有个还光着腿。每一个都笑意盈盈,打扮时尚,美丽的脸孔迎着日光,漂亮得让人目眩。
她们说说笑笑地路过他,走到街边,上了一辆早已停在那里的车。方思弄不知道那是什么车,只看一眼就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买不起。
所以那个女孩光腿不是因为她不怕冷,而是因为她根本不会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待。
明明只是一个连擦肩都算不上的萍水相逢,可她们明媚的面孔,却在那一瞬间深深扎进了他的脑海中,许多年过去也没有褪色。
等她们离开后,他还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她们出来的那扇门。
一边走,他一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爬向琉璃水晶塔的蚂蚁,但紧接着,又有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火焰把这个念头烧掉了。
他的脑海里升起一个个模糊的念头:为什么这些楼宇修筑得如此不可一世?让一些人天生就不配踏足?
为什么有的人长着一双腿唯一的用处就是在温暖如春的大厦里、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逛街?而有的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龟缩在一间破败、昏暗、气味难闻的出租屋里默默等死,什么都无法拥有?
凭什么?
他站在了那扇至少有五米高的大门前,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心跳声隆隆作响。
凭什么?
站在玻璃门那边的迎宾人员皱着眉头和他对视,半分钟过去,那人终于抬起自己雪白的手套,抓住门把,为他拉开了大门。
他假装没有看到那人打量的目光,挺直脊背,走进左起第一家店,买下了那只头绳。
他今年十八岁,已经牛马一样地工作了五年,今天拿到了积压了半年的最后一笔款,给佩儿换心的钱已经凑够了,还多出了一笔,买得起这只头绳。
下一刻,他回到了家,站在了那张床前。摩天大楼锋利的冷光似乎还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屋子的昏暗和沉闷却瞬间把他打回现实,他把那只精致的、连包装盒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家里的礼物放在堆满了药瓶和杂物的桌面上,然后绕到了床头那边。
妹妹方佩儿躺在床上,鼻子里塞着氧气管,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瘦小单薄的身体完全消失在了那里面,床栏上的手机夹上夹着一只很旧的手机,里面播放着小猪佩奇,方佩儿却睡着了。
方思弄暂停小猪佩奇,把手机夹折上去,然后轻轻从下面掀开被子,熟门熟路地给她清理下/身,擦洗干净,再换掉尿不湿,然后把她的两条腿重新摆好位置,再把被子盖回去。
做完这一切,他洗了手,坐回床边的小凳子上。
然后他听到一声“谢、谢谢哥”,抬头一看,才发现方佩儿醒了。
他瞬间收拾好脸上的表情,下意识扯出一个笑来,放轻声音说道:“佩儿,我给你买了礼物。”
“是、是什么?”方佩儿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非常高兴,但因为瘫痪久了心肺衰竭,她没办法太激动,声音还是弱弱的。
他给她顺了气,又把她扶起来靠好,用周围几只软枕固定住,转头去拿了那只今天带回来的袋子。
大概没见过这么精致的袋子,小姑娘的眼神是挡也挡不住的雀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思弄拆袋子,在那个蝴蝶结终于露出真身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
“谢谢,谢谢哥。”她蜷缩的鸡爪手努力地抬起来,轻轻摸了摸蝴蝶结如云的表面,“真的、真的是送我的吗?”
他说:“当然是。”
“那、那哥哥帮我扎上好不好?”
“好。”
方佩儿尽全力地努力侧身,方便他给她扎头发。他扎得很小心,女孩细软的发丝在他的指间交错,在一片安静里,他却诡异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好像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喉头升起一股几近哽咽的感觉。
他终于扎完了。
方佩儿急切地问:“哥,我好看吗?”
他回答她:“好看,漂亮。”
说完去拿了镜子过来,放到方佩儿面前:“你看。”
其实算不上好看,方佩儿常年重病,面色蜡黄,人瘦得像一张纸,头发也稀稀拉拉,根本压不住这只正品的华彩。就算忽略她残疾的身体,单看头脸,依然很不协调,就像仆人的女儿偷了夫人的首饰。
好在方佩儿还处在一个对美丑没有太大感受力的年纪,看着那只光华流转的蝴蝶结戴在自己头上,整个人都笑开了花。
下一刻如潮的阳光射入了这个房间,所有的墙壁、被褥都被穿透,无数光线落到方佩儿身上,将她消瘦的面孔、残破不堪的身体照得晶莹剔透,像忽然发生了几亿度的燃烧。
她似乎忽然之间就长大了,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在这片光芒中盈盈一笑,好像离开了所有痛苦,还在问他:“哥哥,我好看吗?”
方思弄猛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然后感觉到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去。
他下意识地用手攥床单,结果一捏、一滑,什么也没抓到,只碰到了一个光滑的平面,两秒后,他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还躺在那张充满了科幻感的大床上,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
他赶紧尽量放轻呼吸,避免把玉求瑕吵醒……
……玉求瑕?
他缓缓转头,看向了床的另一边,然后心脏陡然一沉,被吓得直接翻到了床底下。
有个黑影直直坐在那半床上。
在他摔下去之后,那黑影动了动,发出玉求瑕的声音:“你在搞什么?”
“你才在搞什么?”方思弄扒着床沿道,“大半夜不睡觉,你坐在那儿干嘛?”
“我想坐一会儿不行啊?”玉求瑕不满,“我这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