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时代无数寒门家庭的悲剧,而这股庞大的精神力量隔着千百年光阴在这个世界中重现,让他们这些外来人也在它的阴影下迅速被裹挟……
在这道洪流中,哪怕有些人并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也依然随着大流,卯足了劲儿地往前跑。
玉求瑕忽然笑了一下,眼中亮起一阵光芒:“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一直找不到主角。”
元观君问他:“你现在找到了吗?”
“我们知道《琵琶记》是高明根据民间戏文《赵贞女蔡二郎》改编的,这个戏本子原本讲的是一个经典的‘负心汉’的故事,蔡伯喈也是一个人憎狗嫌的负心汉代表,但在高明之后,这个人物形象被彻底扭转——负心郎不负心,可高明又并没有改变蔡伯喈再婚另娶的事实。”玉求瑕的语速越来越快,“那我们首先要知道,高明是为什么要改编这篇戏文?为了将一个人憎狗嫌的负心汉拉出泥沼?”
众人已没有打哑谜的时间,井石屏直接问道:“为什么?”
玉求瑕:“他是为了把、自、己、拉、出、来!”
“在《琵琶记》出现前,当时民间最流行的戏文就是婚变剧、负心汉,原因是当时很多下层的读书人,经过科举考试以后,飞黄腾达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也就出现了许许多多类似的故事。所以读书人,在当时的民间风评不佳,甚至有可能跟普通百姓处在一个对立面。”
“在这种情况下,高明写下了《琵琶记》,选取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天打五雷轰的负心汉角色——蔡伯喈——写下了这么一个围绕‘三不从’展开的故事。”
“高明最终给了《琵琶记》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即牛小姐善解人意,让蔡伯喈与赵五娘夫妻团聚,最后两女共侍一夫,牛丞相也回心转意,同意蔡伯喈携两位妻子回家乡守墓。”
“可这个结局真实吗?当然不,能达成这个结局,靠的是赵五娘抱着琵琶苦寻,靠的是牛小姐的宽宏大量,靠的是牛丞相的最后妥协,跟蔡伯喈本人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蔡伯喈是个完全没有主观能动性的主角,他的一生被‘三不从’生生框死其中,他曾经提出过自己的愿望——侍奉双亲,夫妻白头,可最后的结局,是他想要的吗?”
“蔡伯喈想辞试、想辞婚、想辞官,他也提出了他的要求,但是一旦碰壁他就妥协,绝不会以死相争。他用一种苟且的方式去接受现存的制度,忍辱负重、忍气吞声,而这种方式造就了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就是一种行为和思想上的割裂,在行为上他一直在妥协,而思想上他充满自责愧疚,他是无法解脱的。虽然最后他拥有了一个看似圆满的结局,但真的是这样吗?他真正的结局是什么?”
“是父母双亡,是与发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也成空谈。他获得了荣华富贵,可最初的誓愿一个也没有实现,并且终生遭受良心的谴责与拷问。”
“就这样,高明把蔡伯喈这个形象从一个十恶不赦的负心汉扭转成了今天这个可悲可怜的样子……他是为了洗白蔡伯喈吗?当然不是!他是在发出属于高明自己的呐喊!”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既找不到蔡伯喈,也找不到赵五娘。”玉求瑕的眼睛亮得像盏灯,“因为这里本来就没有蔡伯喈或者赵五娘,这个剧本的主角,并不在这个剧本里。”
“《琵琶记》根本就不是在写蔡伯喈和赵五娘,而是在写高明自己!”
第85章 无脚鸟20
元观君睁大眼睛, 喃喃道:“主角是高明,那高明又在哪里?”
她顺着玉求瑕和方思弄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桌上的梅花瓣。
“梅花?”
“你之前有提到过, ‘病梅’这种形象象征着宋朝之后整个知识分子群体,而高明和《琵琶记》,无疑是这种形象的开端鼻祖之一。”玉求瑕道, “中国戏曲向来是以意象见长的,与西方戏剧重情节冲突的特点相比, 戏曲的情节都比较简单,甚至虚幻。所以在戏曲中最重要的不是情节,而是意象。”
元观君接道:“你认为梅花是这个意象?”
方思弄开口:“那不然呢?为什么这个好端端的学校旁边会长着一片梅林?季节完全对不上花却全部开着?还有这个琵琶一样的花瓣形状, 这么多暗示还不够明显吗?”
“好吧,好吧。”元观君微微举起两只手, 表示她在这个问题上暂时妥协,“那假设这个世界的主角是一株梅花, 那你们想要怎么样?我们怎么出去?”
一株梅花, 它会有什么愿望呢?
“3号楼每周不算犯了错被惩罚的, 周测排名倒数前二十都得‘回家’,这个家, 在3号楼那间大教室的阳台,外面就是那片梅林。”这时, 方思弄说道,“我猜,这暗示着,所有离开这个‘体系’的人,都会成为这个‘体系’的养分,而这, 也是高明所察觉到的,让他良心不安的一个部分。”
“等等,等等,我们来理一下逻辑。”元观君打断道,“照你现在所说,外面那片梅园,是与学校所代表的‘体系’对立的部分?是它在提供养分,供养着学校这边?”
“没错。”
“可是刚刚我们的结论是,梅花象征着当时的读书人,是属于‘体系’这一边的。”
玉求瑕道:“没错,但他们的根都扎在泥土里,这有什么问题?”
元观君被绕进去了,低头陷入沉思。
井石屏刚刚一直抱臂在思索着什么,此时沉沉开口:“这么说来,高明的愿望,应该是摧毁这个‘体系’?那我们是砸了学校还是能阻止高考啊?”
方思弄转向玉求瑕,他想看玉求瑕怎么说。
“我恐怕有不同的看法。”玉求瑕道,“在剧本中,蔡伯喈与赵五娘最终相见、互诉衷肠后,蔡伯喈是怎么说的?他说的是‘文章误我,我误爹娘;文章误我,我误妻房’——他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文章’上面,此时剧本已经接近尾声,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时候的蔡伯喈发出的感慨,更有可能接近高明本人。”
“他是一头没有出路的困兽,一株没有欲/望的病梅,他一生都在随波逐流,苟且偷生,他到底有没有堪破‘体系’的真相并打算摧毁它?”
“他可能跳出时代吗?他的愿望,到底是毁了‘体系’,还是毁了自己?”
井石屏一愣:“摧毁……自己?”
“一个人是很难跳出自己的时代局限的,他当时见到了苦难、感到了苦难,可他自己有找到出路吗?在《琵琶记》里那个虚幻的团圆结局也许是他找到的一条路,可他显然没有走出来,才会一直被困在这个世界里。”
“他愧对自己的父母妻子,这种内疚感一直都像业火一般烧灼着他,可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会去考试吗?就默默无闻地做个隐士,碌碌一生吗?不会的,他要是真不想考,当初又为什么要学?”
“当时天下士人都只有一条青云路,他不想走吗?他当然想!他是同这个‘体系’苟且的,他跳不出来。他深知自己的软弱,也因而深陷痛苦,他既放不下良心,又没有勇气抛却官职富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甚至也不敢去死,所以永远无法解脱。”
“高明感觉到了这种悲剧,可他骨子里仍是一个文人,他跳不出这个‘体系’,他仍在追求两全法。只有那些从‘体系’中醒悟的人,身上才会浮现琵琶花瓣的阴影。”
言至于此,玉求瑕呼出一口悠长的气息:“在这种情况下,我能想到的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自由。”
元观君与井石屏对视一眼:“那你们现在究竟想——”
方思弄道:“烧掉他。”
“烧掉……梅树吗?”元观君下意识向窗外、那片开满梅花的山坡看去,但被别的教学楼挡住了,最后,她不赞同地摇摇头,“太冒险了。”
井石屏也道:“确实有点太主观了。”
方思弄:“你们注意过吗?这个学校所有教职员工都要抽烟,身上会带火,每个办公室里面都有一个自助式的打火机盘,我认为这些就是道具。”
玉求瑕却看着井石屏道:“你说的没错,这些都只是我的自圆其说,我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可以证明我的观点。”玉求瑕轻笑道,看了方思弄一眼,“所以就我们两个人去做。”
方思弄接道:“我也思考过另一条路——就是融入这个‘体系’的道路,如果我们失败了,你们就想办法活下去,坚持到高考那一天,等李灯水考状元,也许也是一条活路。”
两人又是一惊:“她能考状元?”
“她成绩非常好。”方思弄点点头,又看向玉求瑕,“那我们……”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教室前门响起:“方思弄!你为什么在这里?”
是段姓地中海,一种类似鬼魅的状态。
“进了3号楼的学生就不能到这边来了,你不知道吗?”
说完,他大踏步走向几人所在的后排,肩膀不动如山,简直像是在“飘”。
“老师,我捡到一个手机。”方思弄急中生智,掏出手机往地中海面前一递,“您看看您认识吗?”
屏幕亮起,梅斯菲尔德的那张残破的脸出现在地中海眼前。
下一刻,地中海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发出一声尖啸,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极度恐慌的状态,哀嚎道:“真眼……真眼!”
奏效了。
方思弄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缓缓落地,他眼看着地中海发了疯似的碰翻一片桌椅,然后嚎叫着跑了出去,跟老云的反应差不多。
他转身去拉玉求瑕:“我们走吧?”
玉求瑕却没动。
方思弄心脏一紧,又问:“怎么了?”
玉求瑕微微叹了一口气:“我腿也受伤了,应该跑不快。”
方思弄这才想起,今天在楼道上遇到玉求瑕的时候,他的确走得很慢,而且午休时间到了,他也不去食堂吃饭。
方思弄往他面前一蹲:“我背你!”
片刻后,他感觉到一双手攀上了他的肩膀,随即是一具温热的身体。
他把玉求瑕背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稳稳朝前方跑去。
在路上他们又遇见两个拦路的老师,都被玉求瑕举着梅斯菲尔德的照片吓退了,方思弄听到玉求瑕的声音从他脑后传来,还有几分轻快:“这手机到底打哪儿来的?这么神奇?”
说到这个手机,方思弄心脏又是一沉,他想到了那张空旷教室的照片。他现在认为这个手机所照出来的东西也并非真实,甚至很有可能是一个对他破解迷题的干扰,毕竟,在发现桑滁被这个手机照不出来之后,他就没再信任过桑滁,从而导致这几天团队内部的信息交换急剧减少。
至于这个手机为什么会跟着他进入这个世界,又为什么会有那张让所有NPC都闻风丧胆的照片,都是他还无暇考虑的事情。
如果,关于这个手机,背后也有某个推手在推动的话,方思弄并不能确认对方的立场。
用照片吓走NPC似乎是对他们有很大帮助,但同样是用照片让他们怀疑团队内部,又是为了什么?
他现在已经不相信手机照出来的信息了,如果说桑滁是“消失”的,蒲天白现在也是“消失”的,这两个人状态一样,要救蒲天白,他就要尽力救桑滁!
看他一直不说话,玉求瑕又贴着他的耳朵道:“你好像,早就想到了答案。”
“什么答案?”
“烧树。”
方思弄的嘴唇开合了几秒,忽然觉得眼下的场景有些违和,不过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算是吧。”
玉求瑕又轻轻缓缓地问道:“怎么想出来的?”
“我听见了。”方思弄的脚步停下,“很多人的声音。”
在他拖着桑滁往教室里退的时候,某一个临界点上,他听见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嚎,都是那些花瓣们发出来的。
“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了它们想要燃烧的欲望。”方思弄甩了甩头,又抬步朝前走,“我感觉好像……我们人人都是蔡伯喈,身后有千千万万赵五娘。”
“我跟你想的,有一点不同。”他接着说,“我觉得,高明想摧毁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整个异化了的士人群体,你说得对,他没有跳出时代的窠臼,他只是想在一场大火后烧光这些不合时宜的梅树,将土地还给父母妻子这样的人民,这当然是非常天真的想法。他想摧毁的是‘病梅’所象征的东西,只是他自己也恰好在里面。”
玉求瑕:“你既然已经想清楚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还有……”
方思弄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们停在了3号楼门前。
玉求瑕并不放过他,追问道:“还有什么?”
方思弄开口,一字一句仿佛都含着血,他说:“如果我错了,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玉求瑕的嘴角忽然绽开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
第86章 无脚鸟21
方思弄背着玉求瑕进了3号楼。
梅园的大门在学校之外, 现在是午休时间,门卫不可能让他们出去,而且在不该出校门的时候出了校门, 会很危险,难保不遇上余青青遇到的那种“意外”。
他决定从3号楼的阳台进入梅园。
这整个学校建在梅花山上,有一些地形高差, 方思弄之前观察过,梅园地形偏高, 所以3号楼1楼没有修窗户,应该是被土埋住的,只有二楼的那间阶梯教室的阳台连着梅园, 去梅园就跟去后花园一样。
他爬楼梯的时候玉求瑕说:“我们要怎么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