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入戏 第77章

黎暖树一愣:“什么?”

方思弄又慢慢地、清楚地说了一遍:“我说,你知道‘那个世界’的事吗?”

黎暖树还是那个困惑的表情:“你说什么?”

又经过了几次尝试,方思弄意识到,如果不是黎暖树故意找茬,以及演技精湛的话,还有一种可能,是她真的听不见。

他又确认了一遍:“我刚刚说的,黎老师你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清?”

“你刚刚什么也没说啊。”黎暖树的茫然非常真实,“你说完‘你知道’,然后就停下来不说了,我一直在等你往下说呢。”

方思弄想了想,又道:“你知道他小时候被虐待的事吗?”

这次黎暖树的表情变了变,不说话了。

虽然她不说话,但反应跟之前那种茫然完全不同,而这个被虐待的“他”是谁,答案可以说是不言自明。

方思弄知道自己没救了,明明在成年后遭遇的大部分痛苦都是玉求瑕带来的,现在自己更是对他恨得牙痒痒,可想到他小时候的事,还是这么心痛。

第90章 幕间13

徐慧芳的忌日在二月头, 骨灰挂在千山墓园的石壁上,她走的时候方思弄早就黔驴技穷,墓地坑位是买不起的, 还是在音像店老板的接济下才能收敛了她,虽然只能选挂式的。

到方佩儿的时候方思弄已经买得起坑了,在墓园稍东头一点, 在周围的邻居里她是最小的,有时候会收到一些别人留下的礼物。

以往方思弄一年来墓园一次, 都是在方佩儿的忌日来,顺道看看徐慧芳,今年遇到“戏剧世界”, 他怕有什么意外发生,就在徐慧芳的忌日这天来到了千山墓园扫墓。

二月初已经临近春节, 墓园一片萧索,几乎没有人来。

方思弄肘间夹着两束菊花走上台阶, 把黄色的那束挂在了徐慧芳的盒子旁边, 白色的那束给了方佩儿。

他不是可以对着墓碑絮絮叨叨的性格, 最后在两个墓前各抽了一支烟,就算完了。

在徐慧芳面前抽那支烟的时候他很快就走了神, 想到了他爸,那个男人死的时候他已经十岁, 可他现在已经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此时,比怀念的情感更先击中他的是一种孤独,父亲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更趋近于一种生物学意义上的概念,是给了他一半染色体的人,可他都不知道父亲埋在哪里。

现在,生养他的两位一个挂在这里, 一个不知道在哪里,还有一个他养大的,埋在三百步以外,在这个世界上,他实在算得上是赤条条一个孤家寡人了吧。

“抱歉。”

他在离开之前,跟这两位最初与他的生命有所关联的女性各自说了这么两个字,意义并不分明。

2月9日,除夕。

方思弄一个人在家,从早到晚手机消息没有断过,全是新春祝福。

但他仍是一个人在家。

蒲天白和周瑶都有邀请过他回家过年,但他当然没有同意。

跟玉求瑕在一起的时候他欢迎和期待所有节日,分开之后他则都很抗拒,这能很轻松地得出一个简单结论:问题不在节日身上,而在于人。

既然并不想过,他自然也不会去别人家里添堵。

虽然心里抗拒,但他到底没有进入视天地如无物的境界,举国上下阖家欢乐的氛围还是影响到了他,他不想显得太凄凉,就还是打算好好做一顿晚饭。

结果在开碗柜的时候,哐的一声,碗柜门的上面那个合叶腐朽脱落,下面这个也承受不住整个木板的重量崩开,柜面倒了下来,方思弄一个不查,被砸到脸,下巴上豁开了一条口子。

伤口不深,但这仿佛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他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一点动力瞬间散尽,提着碗柜面站在厨房里,感觉到了一种深切的寒冷。

这间屋子,先是租的,三年前他买了下来,算起来已经在里面住了将近十年。

在第一次提出同居,被玉求瑕以他课业繁重否决之后,他也没有放弃,一直在留意房源。好不容易挨过傅和正的课题,他又提了一遍。

当时已经临近暑假,玉求瑕本来也想把他接出去住,可他死活不愿意住进玉求瑕当时住的大平层里,他们是在正经谈恋爱,他不想显得仿佛是玉求瑕在包他,他们不对等的地方已经太多,他接受不了这个。

在某些方面他异常固执,玉求瑕也由着他,同意在他找到的房子里同居。

他就找了这一套。

四环路旁的七层民居,两室一厅,租的时候没有电梯,去年老旧小区改造后有了,一梯两户,南北通透。

这是他当时人生中可以选择的最好的一套房,但他同时也知道这是玉求瑕住的最差的一套,房子在五楼,他一开始其实还猜玉求瑕可能爬楼都不愿意。

但他猜错了,玉求瑕从来没有抱怨过,更没有因为不想爬楼梯不来他家,在他租下那套房子安顿好的时候,玉求瑕就把自己之前租的那套房退了,正式跟他搬到了一起。

对此他一直心怀愧疚,毕竟就是因为他的坚持,玉求瑕才不得不跟着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所以他更是竭尽所能地对玉求瑕好,也尽力把这间房子打造得更舒服温馨,所有的家具软装都是一点点置换的,现在这套房看起来,除了楼房外围还是个老旧小区之外,房间里面算是很看得过去了。

但是一切更新都停在了两年前。

玉求瑕离开之后,他固执地将一切保持原状,如果玉求瑕现在回来,会发现房间里的植物都是两个人以前一起去买的,只是长大了一些。

哦不对,玉求瑕上次送他回来过,不知道当时有什么感想。

冬日的太阳很快从最高处划过,慢慢落进了地平线深处,暮色四合时,方思弄在沙发上抽搐了一下,猛然醒来。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了。

掉下来的碗柜还靠在灶台旁,早上买回来的菜和肉也都还在水池里,可他什么也不想做,就踩着黯淡的夕阳去酒柜里拿酒。

他不懂酒,酒柜当然是为玉求瑕买的,里面的存货也都是玉求瑕的,他一直没有动过,一方面是对酒的兴趣没那么大,更大的一方面还是固执地想要把一切都维持原状。

但今天他忽然疲惫了。

他拿了一瓶红酒一瓶洋酒,很快就把自己灌得有点头疼,这时候万春华打来电话,很单纯地跟他拜了个年。

挂完电话之后他清醒了一些,跟着又接了两个,之后他想了想,强撑着精神拨了几个电话出去拜年。他不善言辞,看上去性格又臭又硬,其实对曾经帮助过他的人都记得很牢,虽然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但接到他电话的人都不在意。

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音像店老板的,以前那位心善的邻居,他的第一个相机就是老板送的。

几年前老板已经回了老家,去年听说已经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了。

“齐叔,新年快乐。”

“小方啊?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哎哟叔昨天还想到你了!新年快乐!”老板在那头很开心,背景音嘈杂,有很多人的样子,“丫丫!丫丫过来!小方啊,我跟你讲,我丫丫已经会说话了呀!丫丫,叫哥哥,哥哥。”

随即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清脆的“哥哥”。

方思弄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羽毛拂过,不自觉咧了咧嘴角。

老板又和小姑娘说了几句话,然后背景音忽然扩大,之后又立即缩小,应该是电话的主人来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中。

然后方思弄听到了一点打火机的声音,齐叔点起一根烟,抽了一大口,又慢慢问道:“小方呀,家里人都还好吧?”

齐叔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具体是什么故事方思弄没有问过,但肯定有,不然不会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背井离乡在那个犄角旮旯里做了一个孤独的影像店老板,一做就是十几年。在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里,骤然丧父的方思弄不自禁地将对父亲的情感投注到了他身上,到后来也对他说过一些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话。

比如刚见过黎春泥、在心里单方面要做玉求瑕家人的那个春节,他在拜年时就忍不住跟齐叔吐露过:“叔,我有家了。”

齐叔很为他高兴,之后几年都会顺道问候他的“家人”。

这两年齐叔依然会问,他却一直是粉饰太平,可这一刻,他却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将一切全盘托出,想说他跟我分手两年了,我没有家了。

冲动只是一瞬间,理智很快回到了上风。

他很清楚,他的情感投射其实是他自己的事,齐叔没有任何义务接收他沉重的感情,对齐叔来说他也许只是个曾经顺手帮过的小崽子,他更不该在春节这样的喜庆时刻给人家添堵。

他的喉咙滚动了几下,调整好声音,道:“都好,叔,你不要担心。”

挂掉电话,他按开了电视,喜庆的春节晚会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亮起,映出对面沙发上一张麻木的脸。

酒很凉,他又什么也没吃,凉得他浑身不舒服,但他还是一直在喝。

红酒喝完、洋酒还剩下小半瓶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醉了,因为他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酒倒进了烟灰缸里。

迷迷糊糊中,手机似乎又响了,他并不确定,整个人歪在沙发上,像一团棉絮,拿了几次都拿了个空,也没能接起来。

似乎是醉了,又似乎是在做梦,手机一直在响,他也一直在找,但忽然回过神的时候又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四肢都沉重得仿佛灌了铅,并没有找,但铃声还在响。

终于,他摸到了手机冰冷的机身,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那头传来呼呼的风声,似乎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

北京的气温还在零下,苏州应该没有这么大的风。

对方一直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脑子里却虚浮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玉求瑕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根落进来:“方思弄,新年快乐。”

他的心脏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又酸又疼,但感受被酒精消磨了许多。

今天发生了太多这样的对话,他下意识应道:“新年快乐。”

话音刚落,他又被背景音中的大风声吸引了注意。

他不知道玉求瑕究竟想要怎么样,但也已经不想弄懂了。

他不知道电话是怎么结束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在模糊的睡梦中,他觉得电视里喜庆的歌舞很吵闹。

直到一声“刷——”响起。

帷幕拉开,世界沉寂。

第91章 时钟01

方思弄睁开眼睛, 感觉视线边缘有一团红光。

他记得自己宿醉了,天还这么黑,应该没过多久。他翻了个身, 打算继续睡,大脑却不由自主地运转着,思考为什么视线的那个角度会有一团红光。

很快, 他意识到不对劲。

虽然睡意昏沉,但他的身体很轻盈, 并不是宿醉的感觉。可天还这么黑,他喝了不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点醉酒的感觉都没有。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同时,他的全部知觉迅速恢复, 他摸到了自己身下的触感,细腻光滑, 绝不是床单被褥, 也不是沙发。

继而他又意识到, 自己身上空无一物,连条裤衩都没有。

他再次睁开眼睛, 这时候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借着包括那团红光在内的一点光源, 他渐渐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四面八方都是那种光滑的物质,连成一片,只有正上方的天顶是敞开的,红光在天顶的边缘闪烁。一个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他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浴缸里。

他进行了几次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尝试着从“浴缸”边缘爬出去, 但他失败了,“浴缸”的壁面太过光滑,几乎垂直,高度至少超过四米,他上不去。

进行了几度尝试,他就停了下来,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应该避免让自己的体力耗尽。

此时,他已经几乎确认,自己再度进入了“戏剧世界”中。

他盘腿坐下,仰起头仔细辨认天顶上的那团红光,认为那是一个跟他之间有着相当距离的东西,应该是在室外,他们之间应该有浓雾阻隔,他看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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