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尽了力气,声音虚软地继续:“方思弄,你听好了,我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了。我不怕承认我爱你,但我首先必须是我自己。我永远、永远不会再和你在一起,哪怕是‘这件事’完全结束,而我们都还幸运地活着的话,我也要远离你,我发誓!我必须离开你,只有离开你我才会是我自己,我的誓愿、我的仇恨、我坚持到今天的一切,才有意义。我不能、我不能、不敢再和你在一起!你明白了吗?”
“你爱我吗?”方思弄直愣愣地打断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爱我……所以要离开我吗?”
玉求瑕趴在他怀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对,因为爱你,我变得不是我自己。”
方思弄似懂非懂、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而埋在他怀里的玉求瑕看不到。
方思弄晕晕乎乎地想了想,没有完全想明白,一个问题又跳到喉咙口,呼之欲出:“你如果爱我,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苦?”
但随即他想到了那个梦,梦中的玉求瑕泫然欲泣,亲口说着“爱对我来说,是痛苦”。
他又想到了玉求瑕的那些电影,那些在最幽微的部分展现的疼痛,那些被击中的心灵。他从来不愿伤害玉求瑕,因为他知道玉求瑕有多敏感,没有这么敏感的人拍不出这样的电影,而这样敏感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感受痛苦的能力。最细微的伤口都能轻易往下溃烂,烂到遍体鳞伤,烂到触及灵魂,玉求瑕用这种疼痛活着、创作着。
合理。
旋即,他自我确认道。
确实是合理的。
玉求瑕眼中的爱是痛苦,因为玉求瑕爱他,所以也把痛苦带给他……合理,很合理。他好像可以接受了。
从头说起,玉求瑕从来就是毒药,他也从来都知道,所以今天的所有挣扎折磨,都是他追求来的,是他应得的。
他决定追逐玉求瑕的那一刻,难道是在追逐幸福吗?追逐一个富有、英俊、温柔体贴的爱人吗?
当然不是。
任何一个看到玉求瑕的人都会瞬间意识到,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需要迎接的未来一定与安宁、平和、温情无缘,而是一种遍布荆棘的人生。
玉求瑕本身就是一株致命的毒荆棘,就像他笔下的人物,颓然绝望,却总有一个时刻会以近亿度的烈度燃烧。
而自己今天所遭遇的一切,只能说是,求仁得仁。
他把玉求瑕抱得更紧,偷偷地、悄悄地吻了一下玉求瑕的发顶,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似乎忽然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平静,一种近于死亡的和平与自由。
这时,他感觉到玉求瑕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胸口,感觉到玉求瑕的呼吸的热度,然后听到玉求瑕说:“……可是我想你。”
下一刻,方思弄只听见身体中一声巨响,那种和平与自由只存在了短短几秒就轰然崩塌,巨响之后的是尖啸,那株毒藤在他身体里咆哮,让他觉得自己几乎要从内部四分五裂爆炸开来!
他扳着玉求瑕的肩膀把他抓离自己,用了很大力气,自己却比对方还要疼,他摇晃着玉求瑕,把玉求瑕推倒撞在躺椅上,欺身压上去,再也遏制不住,凶戾地哭喊道:“想我就和我在一起!”
玉求瑕置若罔闻,只是静静看着他,方思弄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像一只炸毛的野兽,他愣住了,然后慢慢冷却。
等最后一根毛平息下去,玉求瑕说:“我永远想你,所以你不许死。”
方思弄颓然地跪着,低垂头颅,脊梁弯曲,像一尊死去的石像。
玉求瑕摸了摸他的脸,道:“我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你答应我,你发誓。”
方思弄还是没动。
他早已开始拖延自己的问题,期盼死亡能解决一切,可连这玉求瑕也想要剥夺。
玉求瑕又等了他一会儿,侧着弯下身,从下面去看他的脸,又说了一遍:“说。”
“好。”方思弄放弃了一切抵抗,在名为玉求瑕的命运里放任自流,“你说什么,我的回答都是好。”
他们静静相对,就这样待了很久。
“太冷了,玉求瑕。”方思弄说,“我们进去吧。”
这次玉求瑕没有开口,方思弄当他默许,直接把他抱进了屋子。
玉求瑕的房间地上都是碎掉的玻璃,他就把人抱到了自己的房间床上。
玉求瑕冻得像块冰,即使进了有暖气的屋子也迟迟没有暖和起来,方思弄想用被子把他裹起来,可一大半都被他压在身下,方思弄去扯的时候他却不让,反手将方思弄也拖下来,脸正砸在他的胸膛上。
“我虚有其表,皮囊下面都是腐烂的伤口,我憎恨养育我的人,我害怕我的爱情,我肖想死亡又放不下仇恨,前方是条死路,我看不见日出,我与我应该成为的样子背道而驰。”他抱着方思弄眼睛却不看他,而是直直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现在,你见到我了,方思弄。”
第113章 幕间17
方思弄费了很大劲把玉求瑕安顿好,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打算直接走,就像当年来这里的时候一样,就是步行他也可以离开,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
而就在他起身的时候,玉求瑕若有所感,忽然一把揽着他的腰一扯, 让他直接跌进了被子里,他的后背撞进玉求瑕的胸口, 感觉到玉求瑕在狠狠颤抖。
玉求瑕的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腰腹,脸埋在他的后颈上,呢喃道:“太冷了, 你不要走。”
他知道玉求瑕在哭,也无怪玉求瑕之前见到他哭时那么惊讶, 因为在过往的相处中,玉求瑕无疑是更能哭的那个, 他在外面风度翩翩, 在方思弄面前却从来不会压抑自己的情绪, 哭笑肆意,写剧本的时候都会流泪, 方思弄应该说是习以为常,却还没能麻木, 玉求瑕每次一哭,他整个人都跟着心焦,虽然不大会表现出来。
他现在依然拿玉求瑕没有一点办法,他早就把命运交给他了,他没有办法。
他默默翻了个身,与玉求瑕面对面, 伸出手回抱住哭泣的爱人……爱人?他在心里犹豫了,他们现在还称得上爱人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关系?
天亮以后,他确认玉求瑕还在熟睡,就悄悄离开了。
经过昨晚,他终于更理解玉求瑕,可这种理解分毫不能消减他的痛苦,他怨恨命运的残酷——他不舍得怨恨玉求瑕,就只能怨恨命运——叫他们明明相爱却只是拥抱都会剧痛,他昨天晚上每一口呼吸都是疼的,他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
他逃命似的离开了那栋深深大宅,心中当然也留有一丝疑虑:如果玉求瑕醒来没有见到他会怎么样?会是什么心情?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当然玉求瑕是个成年人似乎不需要他来操心,可他就是忍不住会想这些。
然而这些疑虑最终没能打消他离开的念头,他自身难保,再不离开就要窒息在这里了。
逃走之后玉求瑕并没有找他,甚至没有打一个电话过来。
在家里躲了几天之后,方思弄回到了剧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对于他的回归,最高兴的莫过于蒲天白与傅和正,蒲天白就不说了,傅和正居然也是满面红光,喜色溢于言表,要知道,傅和正虽然是方思弄大学的老师,却更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导,表面上再和蔼可亲骨子里都有傲气和规矩,手底下用过无数摄制组长也带过无数学生,方思弄对他来说算不上顶顶特别非要不可,拍摄正进行到重要部分,方思弄这假一请将近一个月,他以为傅和正就算面上不显心里多少会不痛快,结果见面之后傅和正拍拍他的肩膀眼里只有欣慰,说了句:“回来就好。”
要搁以前,他听到这种话心里肯定会更愧疚,之后也会更加倍地努力来回报老师的看重,但现在,他却有些不在状态。
与“时钟世界”之前那段每天打了鸡血似的能工作十多个小时的时候不同,现在他经常觉得疲惫,一觉睡过去早上闹钟都叫不醒,好几次是场务过来找他才把他叫起来,他觉得自己每天都过得有些浑浑噩噩,只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就已经筋疲力尽,更没空感念老师的欣赏和照顾。
这种前后状态的对比,他本人的感觉是最鲜明的,终于,在复工的一周后,他再次去找了傅和正,提出了退出拍摄的想法。
这个想法他之前提过一次,被傅和正按下了,现在再提,很有可能被视为不识抬举,直接断送自己在影视圈的职业生涯,可他现在也考虑不到那里去了,或者说他并不觉得自己还能有什么生涯。
傅和正把他带到了导演休息室里,屏退旁人,摆出了一幅促膝长谈的架势:“原因?”
方思弄不是能大倒苦水的性格,憋半天只憋出一句:“我最近状态不对,不想耽误整个剧组的工作。”
傅和正还是笑得很和蔼,很平和地说:“那如果我说,不会耽误呢?”
方思弄不说话了。
傅和正又问:“究竟是怕耽误剧组,还是你自己不想拍了?”
方思弄又沉默了。
在这场对话开始之前,真要说想不想拍的,他其实没有特别认真地想过。最开始拍照片是因为齐叔送了他一只照相机,他拍照片回去给方佩儿看,也许当时齐叔给他一个钵,他就去街上要饭了。
后来他拍摄,是因为赚到了钱,而他需要钱。进了电影学院后,摄影是他的专业。追到玉求瑕后,摄影对玉求瑕有用。分手后,他还有一个工作室的人要养,现在,他也想在蒲天白这个重要的电影作品中出一份力。
可一直被这些“不得已”所推动的自己,真的热爱摄影这件事吗?
要说他特别喜欢摄影吗?他其实没这种感觉,他这一生最鲜明的喜爱,似乎都在遇见玉求瑕的那个瞬间的怦然心动中用尽了。
如今,他已经来到了一个随时会死的境遇之中,他愈发找不到继续工作的意义。
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最后一段时间要如何度过?
无论怎样想,最完美的情况无非是与爱人厮守,或完成自己热爱的事业吧。
可细想一下,他最热爱摄影的阶段,正是玉求瑕为自己的那几部最有灵气的电影疯魔的时候,他被玉求瑕的情绪感染,感觉自己镜头中的每一个画面都充满了意蕴。
可他究竟是在完成玉求瑕的理想,还是自己的?
如果刨除了徐慧芳、方佩儿和玉求瑕,他这一生,究竟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可究竟什么才是生活?难道只有为自己活的人生,才是人生吗?
他最近经常陷入这样不着边际的思考中去,每天都很累,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此刻,就坐在傅和正对面,他的思绪也跑出了十万八千里。
“抱歉,老师。”他猛然回过神,“……我走神了,您说到哪里了?”
傅和正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还是很平和,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抛开这次的项目不谈,我个人也很想跟你聊一聊,我最想跟你说的是,我不知道你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但你天生该是吃这碗饭的人。”
方思弄面对这种夸奖向来不会往心里去,低头道:“您高看我了。”
傅和正继续道:“你知道你其实是一个情感非常细腻的人吗?”
方思弄顿了一下:“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比较迟钝的人。”
“你的镜头会讲故事。”傅和正抬手比划起来,“你很会发掘那种,细微之处……那种矛盾、那种美。”
方思弄感觉自己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一种受之有愧的羞赧感浮现出来,推说:“我在玉求瑕身上学到了很多。”
“不,不……你可能确实在他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但我说的这些,是你与生俱来的。你别以为我是在安慰你,你知道我这个人不说空话……”面对方思弄的眼神,傅和正轻咳了一声,“好吧,有些时候可能会多夸奖别人一点,但我现在说的这些不是,没有一点夸大的成分!”
傅和正越说还越激动了,又开始比划:“的确,玉求瑕也很会抓那种幽微的、矛盾的、没有出路的、美而残酷的点,但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的电影拍的全是他自己,而你关注的却是他人。”
“他的处女作你肯定看过吧?很有才,但太个人了,有人说艺术家就是个人的,可我始终认为完全钻进去了也不行,他走得太深了,幸好你出现了,你见到了他没见到的部分,你把他走得太偏的部分圆融了,将他从邪魔外道拉回了人群之中,你的眼睛从最细微处见到了伟大,又从伟大回归平凡,没有你就不会有《十八》。”傅和正一谈起电影、再夸起人来语言就有点过于华丽,确实有夸大之嫌,瞧着却又实在是很真诚,他用这招在圈里笼络过不少人心。随即他看着方思弄的眼睛,极其认真地说:“他有一半的成就是你的,你不必再仰望他,你不必仰望任何人。”
方思弄说不出话。
傅和正两只肉手一拍:“总而言之,抛开感情不谈哈,你就得吃这碗饭,在这个前提下,你跟着他可以,跟着我也行,跟着万春华那完全是白瞎!”
玉求瑕和傅和正都是偏重个人表达的导演,擅长从人物出发,万春华则是“排场很大”的导演,最擅描绘大时代。
万导和傅导是国内齐名的大导,却是两座不同的山头,方思弄因为本科期间的最后一个课题跟的是万春华,毕业后跟万春华也走得近些,万春华的上部片子就是他摄的。
何为图穷匕见,感情傅和正绕这么大一圈,很有可能想说的就是这一句话。
方思弄脑子懵懵的,片刻后又听到傅和正在问他:“你听明白我说的了吗?”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有点不确定自己理解得对不对。
傅和正接着又道:“你现在状态不好没关系,实在不想拍了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把身体养好,以后路还长着。”完了话锋一转,“不要有负担,你知道我的空窗期有多久吗?”
方思弄意识到自己这时候应该接话:“多久呢?”
“十三年。”傅和正很认真地看着他,慢慢地说,“我连休带延,毕业的时候都二十七了,之后什么都没有拍出来,真正拍出第一部 电影的时候是四十岁,你现在这种混沌懈怠的感觉,我清楚得很。”
“不要让自己的天赋埋没,你比你自己想像的要更好。”傅和正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强调了一遍,“好得多。”
“小方,挺起胸膛。”
离开导演休息室,方思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
……真的吗?
他向来不把别人的夸奖当真,但傅和正说得太认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