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人影忽然从只剩一线的大门闯入,嗖的一下从正被吞噬着的那两人身侧闪过,下一秒,那里便只剩下了一双狰狞无力的,悬停在黑暗中的手,余春民却已不见了。
刚跑到大厅边缘的方思弄见状,原地转向,拉起了还怔愣着的元观君就往外退,而有如神兵天降一般的蒲天白扛着余春民,三两步就越过了他们。
几人没了命一样地奔跑着,都不敢回头。
然而,人力终有不能及处,在那个黑影面前,他们也许更似蚂蚁之于人类,哪怕是觉醒了异能的蒲天白,在“人类”面前也不过是一只更灵活一些的蚂蚁而已。
方思弄听见了身后高空中的风声,带着有如盘古开天抡斧的威势,劈山裂石而来。
阴影瞬间席卷了整个庭院,或者更大的区域,所有人瞬间全都被吞噬了。
黑暗降临,方思弄脑海中唯余死亡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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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绝对的黑暗中依稀仿佛划过两点绿色,在重影中摇晃着。
方思弄睁开眼——这是一个难说“真实”的行为,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眼”,是否还有“身体”的存在。
总之,他的意识似乎还存在着,还知道自己是谁,虽然艰难地在黑暗与清明间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彻底“醒”了过来。
他先“看”到了一盏灯,黄色的,在一片黑暗中摇晃。
那片黑暗不是静止的,更像是一场黑色的风暴,而那盏灯就凭空挂在半空,在这场风暴中间撑出了一小块生存之地。
“方思弄。”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然后他才发现那盏灯下还有一个人,而他在迷蒙之中看到的那两点绿色,是那个人的一双眼睛。
然后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他。
那个人笑了一下,眼神很温柔,慢慢地说:“我送过你两瓶香水,借给过你一次真眼,本来不该再出现……但我实在太想看结局了。”
他终于问出了一个问题,但应该不是用嘴,他不知道自己用的是什么,但对方还是“听”到了:“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不能理解的存在,但我试图理解你。”那个人的笑容倏然加深,像看到了一件极端有趣的物事,又说道,“方思弄,我等着看你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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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弄再次醒来。
这次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盯着沉暗的夜空看了一会儿,坐起来,四下一望,发现元观君、蒲天白和余春民横七竖八地躺在周围,而刚刚那个席卷天地的黑影已然不见踪影。
……那究竟是什么?
他缓慢地思考着。
还有……
那个在黑暗中出现的……
梅斯菲尔德?
是真实还是梦境?
如果是梦,他为什么会频频梦见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如果是真的……那“梅斯菲尔德”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他脑子还懵得很,想得也慢,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脚步声,也许是因为之前耳鸣得太大声影响了他的听力,这次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脚步声已经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了。
他缓缓转头,眼前红影一闪,随即他整个人落入了一个怀抱。
玉求瑕紧紧抱着他,身体微微发着抖。
他由着玉求瑕抱了一会儿,才慢慢找回语言功能,低哑地说:“他们……好像都死了。”
“没死。”玉求瑕说,“我踹到蒲天白的时候他哼了一下。”
方思弄眨了眨眼睛:“……你为什么要踹他?”
“不是故意的,跑过来不小心踢到了。”
“……哦。”
又过了一会儿,方思弄问:“你看到那个东西了吗?”
玉求瑕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看到了。”
“那是什么?”
“不知道。”
“你之前见过吗?”
玉求瑕顿了一下:“胡刁的世界里见过。再之前,第一次见,是我的第三个世界,当时那个世界的参与者几乎都死了,包括我的老师……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本来以为那是进入无敌状态的NPC,现在来看……应该是另一种存在。”
方思弄没有回应,他实在被吓到了,人还恍恍惚惚的。
玉求瑕再次收紧手臂,胸膛被方思弄的胸膛挤得发疼,被他箍在怀里的方思弄只会更疼,却还是一声不吭。
方思弄总是这样,对他给予的一切总是照单全收,而且总是用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看着他。
像一条狗。
一条毫无心机、毫无城府、全心全意信仰着他的狗。
他是在非生即死的戏曲世界与严酷的家庭中长大的怪物,他钟情反派,也喜欢圣母,追逐极致,极致的善,极致的恶,讨厌中庸与圆融。而十岁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天性更偏向恶的这一边,他经常会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声音,在叫嚣着毁灭吧毁灭吧。
就在这条通往地狱的道路上,忽然窜出了一条狗,用全无杂质的眼睛望着他,长得那么凶,眼神却可怜可爱,巴巴地仰望着他说:天使天使,你好漂亮,我爱你,我永远跟着你。
他从来不是一个良善的人,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更是逐渐变成了一个疯子。
他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样愚蠢的人,有这样愚蠢的爱,他贪恋这样的目光,又忍不住要戳破这个伪善的谎言。他既希望这种目光持续得更久,又频频恶劣地考验它。
所以他忍不住要宠爱方思弄,又忍不住要伤害他,“戏剧世界”的出现将一切矛盾冲突都激化了,他的恶意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疯长,这里没有法律,也可以忽视道德。
终于,遍体鳞伤的小狗的眼中失去了光彩,可即便如此它也只会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匍匐在他的脚下,心灰意冷、全无指望地告诉他:活着的我离不开你,只有死了的我可以。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小狗啊?
他要怎么才能不爱他,又要怎么才能不恨他啊——他好恨啊,他走在那条通往地狱的道路上意气风发,却因为这条狗,不得不披上天使的假面,其实天使的皮穿在他身上,每时每刻都有烧灼的剧痛……他要怎么才能不恨他?
第一次见到那个巨影的时候他失去了他的老师,第二次见面那东西却从白金巨人的手下救下了他,现在是第三次,他已经不如前两次那样恐惧。
然后他就在仓皇的人群中撞见了方思弄的那两个双胞胎侍女,她们说小姐翻窗跑了,而他在那一瞬间就意识到,方思弄肯定跑去城主夫人的寝宫了,没什么原因,他就是知道。
他疯了一样追逐那个巨影,可它太快了,整座城市转眼就被吞噬,他追不上。
他眼看着城主夫人寝宫所在的街区化为一片寂静的死地,眼前划过方思弄悲伤的眼睛。
虽然之前逼他发了誓,可他知道,他还是想死的。
他知道,他的乖小狗骨子里,其实一点也不乖。
他第一次不确定,不确定小狗会不会第一次也最后一次对他阳奉阴违,会不会守那个极不情愿发下的誓言。
会不会死?
彻彻底底地丢下他、再也不看他一眼?
他那么爱他,又那么恨他,不许他走,也不许他留,可到了真的可能失去他的时刻,却只能化为一个悲情的懦夫。
他在寝宫门口徘徊了许久,内在的崩溃已经重复了很多遍,也抗拒来揭晓结果。
多么丑陋的人物啊,是他最不喜欢、最看不起的一种人,拿不起放不下,既不勇敢也不自由,既不坏也不好……这丑陋的东西居然是他自己。
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都怪他。
——都怪他。那样横冲直撞地进入了他的生命里。
他终于推开了紧闭的门扉,经过融化成一张纸的吴俊明,穿过厅堂,来到后院,在横七竖八的人体中间看到……
方思弄懵懂地坐着,一双漆黑的眼睛迷茫地望着他。
他听到心脏里传来一声巨大的叹息,他的小狗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料。
明明已经知道了一切,却仍然遵守了誓言,没有抛弃他。
他紧紧地抱住了他,像抱住了自己遗失的一半骨血。
这时,方思弄在他怀里轻轻挣动了一下。
他猝然清醒,放松了双臂,两人间严丝合缝的接触立即垮塌,下一刻,方思弄被解放的双手便攀上了他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两具身体便又贴近了。
“我好像死过一次了。”方思弄的声音轻若蚊语,迷离又笃定地说,“在死亡里,我没有想到你。”
他心神俱震,一瞬间感觉身体里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呼啦啦灌满了冷风。可实际上他只是道貌岸然地提了提嘴角,装出了一副人的样子:“那很好。”
方思弄的声音带着哭腔,把脸往他的脖子里一埋:“一点也不好。”
第127章 机器12
然而, 方思弄却很快被迫知道,他们获得的自由意志……自由的只有“意志”而已。
哪怕出现了那个根本不应该在剧情中出现的恐怖巨影,剧本的剧情依然按照主线发展着, 参与者们的意志虽然不再受剧本强行控制,“世界”却自有办法。
两人抱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再说别的, 几乎是一个瞬间,庭院内呼啦啦就涌进来了一大群人, 都是NPC。
有两个长相身材都很相似的壮汉抓着玉求瑕的肩膀就往上提,嘴里念着“少主少主船已经在等着了来不及了我们要出发了!”
这两位对应的应该是原作中的“罗森与吉尔”,他们是与哈姆雷特一起长大的友人, 如今却做了国王手下的鹰犬,奉命监视哈姆雷特的一举一动, 后来国王将哈姆雷特发放去英国,也让此二人随行, 并让他们给英王带去一封信, 要英王见到信的时候直接杀死哈姆雷特。好在哈姆雷特在路上就识破了这个诡计, 伪造了另一封信做了替换,内容是让英王见到信的时候便杀死信使——即这两个倒霉鬼。
原著中哈姆雷特被强行送走的直接导火索就是他杀死波洛涅斯的罪行, 然而,现在的吴俊明死于那个未知的巨影而非玉求瑕之手, “世界”却依旧强行要将他送走——并让NPC来执行这个逻辑已然不通的计划。
根本不管荒城旸生是否如原著一样成为了杀人凶手,也不管下达命令的城主本人现在还在地上躺尸。
那两个NPC的力气极大,直接将玉求瑕撕了起来,方思弄下意识想去拉他,结果下一刻自己的两只手腕也被人抓住了,抓住他的手又湿又冷, 像一副手铐。
是麻美和奈美,她们也找了过来,一左一右控制住了他,面无表情数落他道:“小姐您怎么跑到这里来啦?真是没有礼数呀,走走,我们快点回家啦。”
两个人长得本来就一模一样,现在还用完全相同的语音语调和气口说话,叫人毛骨悚然。
方思弄被拉着站起来,还死死盯着玉求瑕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说话,可一时间脑子短路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他隐隐感觉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玉求瑕说,可他竟然想不起来了。
剧情不等人,NPC们也是铁血无情。两人被分别拉走,其他人也差不多,虽然基本都还晕着,总之城主有侍卫扶,夫人有侍女扶,余春民则是被几个士兵抬走的,他的角色应该也是个兵或者军官。
路过寝宫大门口时,方思弄还看到有人正在打扫吴俊明的遗骸,他好像变成了一张脆弱的纸,拿都拿不起来,只能用扫把扫。
一场闹剧过后,城主夫人的庭院又回到了平静之中,所有角色也都被强硬地扳回了“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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