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又黑了片刻,再恢复时却见玉求瑕跪在地上,背上插着一把刀,而握着那把刀的人,竟然是姚望。
方思弄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是木的,已经无法理解现在的场面。
“如果机器城的王室死绝,宝石国的太子也有继承权——是的他们欧洲的王权继承制就是这么混乱——所以,煙山悠介如果想要达成原著结局,即继承丹麦的王位,荒城旸生必须死。这就是她从背后偷袭盟友的原因。”
方思弄侧过头,看到蹲在他身边的花田笑。
他仍是不解:“我不明白……明明只要完成主角的愿望……”在这些人中,他唯一理解的挣扎是蒲天白。
“谁说只有哈姆雷特是主角?”花田笑忽然说了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都有自己的愿望。”
“——但你没有。”花田笑转向他,露出了镜中的那个幻觉般的表情,“你的角色是纯洁的圣女符号,是几乎完美的女性,是一个纯白无辜的意象,你是主体所指的对象,你没有私欲、没有野心、没有愿望,却依然时刻遭受着命运的捶打,被安排、被伤害、被毁灭。”
“所有人,都为各自的愿望而战,只有‘你’,是一个没有欲望的人。”
“所以你是唯一的破局者。”
方思弄脑子嗡嗡:“那你呢?”
“我只是个管家。”花田笑耸耸肩,“我也没什么大志向。”
第132章 机器17
他慢慢睁开眼睛, 眼前的烛火摇摇晃晃,母亲的面庞在火光后温柔迷离,美丽得不可方物, 轻轻问他:“你许了什么愿望?”
他心中隐隐有一个印象,就是说出口的愿望不会灵验,但母亲少有的温情让他失去了所有判断力, 此时的他必然会对她言听计从,如果她叫他打开窗户跳下去, 他也会去,何况只是说出自己的愿望。
他听见自己童稚的声音:“我希望每年的生日,都像今天一样。”
下一刻, 空气似乎凝固了,从四面八方倾轧下来, 这时他才发现,周围好黑, 只有蛋糕上的烛光是亮的, 而周围都是无边的黑暗, 母亲的脸从黑暗中伸出来,像是悬停在那里, 好像没有与脖颈和身体相连。
他狠狠打了一个寒噤。
在极度的恐惧中,他的注意力被母亲隐藏在黑暗中的身体吸引了一会儿, 他聚精会神想要去看,去看那里是否真的有身体……而当视力失效、这个意愿没能达成,他不得不将目光放回母亲的脸上时,这种恐惧又上了一个台阶,他感觉自己的呼吸粗重起来,却依然快要窒息了。
母亲温和的笑容完全消失, 整张脸在顷刻间面无表情,像一尊蜡像,拥有近乎完美逼真的肌理,却没有一丝生气。
下一刻,她问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他浑身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亲的头又往前伸了一点,露出一截脖子被烛光照亮:“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
说过,她说过不止一次,可、可是……今天是他的生日呀,妈妈准备了那么丰盛的晚餐,用那样温和的笑容与语调迎接他,还送了他一只小企鹅公仔……多么温暖、幸福的一天,在这样的一天,也不可以有例外吗?
是因为他的愿望惹妈妈生气了吗?是这个愿望太贪心了吗?可是、可是……这个愿望只是,只是希望每一年的他的生日的这一天,可以像今天一样……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一天……都不可以吗?
“我是不是人?”母亲的脸再次贴近,她的肩膀也被光线照亮——呼,她好像还是个人,因为还有人类的身体,可这身体好大好大,大得像一片乌云,笼罩一切。她的眼睛有那么漂亮的形状,却有那么森寒的色泽,她死死盯着他,不让他有一丝可以逃脱的余地,继续逼问,“那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地相信我?”
他嗫嚅着开口:“因、因为……是妈妈啊。”
“啪!”
一个冷风中的耳光,他的脸被抽得偏过去,烛光剧烈摇晃起来,片刻之后熄灭了一大半。
母亲的身影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更加狰狞可怖、鬼影幢幢。
他的脸被捏住,尖锐的指甲刺得他生疼。
“我最后再说一遍,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在任何一个没有意义的日子里软弱!不要让自己显得像个废物!”
===
玉求瑕注视着自己吐出去的血,忽然笑了一声。
身体被从身后捅穿的瞬间他又回忆起了一段童年噩梦,他抗拒了一生,很不幸竟然被母亲说中,仍旧死于轻信。
“抱歉,玉求瑕。”
他听到身后来自姚望的声音,然后腹部一空,那把刀又抽了出去。
“可惜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剧本。”
他踉跄了两步,用刀撑住身体,从喉咙深处叹出两口气,摇摇欲坠。
李灯水哭起来,其他人围着他静止了几秒,像是给这段称不上友情的共患难岁月致以最后的哀悼,然后由蒲天白扑上去给出最后一击。
这一切在方思弄眼中都像一场默片,他好像在屏幕外无能为力,心中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
然而,就在蒲天白的刀即将落到玉求瑕后颈上时,玉求瑕那把支撑着身体的武士刀却忽然一晃,被他背到肩头,一声刺耳的金属声,他架住了这一击。
接着蒲天白就看到了刀锋后一只斜斜瞥来的眼睛,完美无缺的形状,却透着森然的寒意。
他觉醒了异能,可这一刻,他却根本看不清攻击是怎么到来的,整个人已然倒飞出去,从肩膀到下腹,裂开一道颀长的豁口,鲜血狂飙。
玉求瑕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只魔鬼,手起刀落,厮杀如风。
姚望、井石屏很快也被长刀斩落,更别提在他周围打得正欢的士兵NPC。他的红衣似乎掩盖了一切,只留下一串猩红的脚印和拖行的血迹,他还在流血,整个人像一朵血中开的花。
在确认身遭几乎没有人还能站着之后,玉求瑕转着头四下望了望,很快发现了靠在树上的方思弄,然后朝着他走过来。
一边走,一边接着挥刀,所有拦在路上的人都被斩开,飚出的血像电影里泼墨山水的镜头,有种癫狂的美感。
然而,很突兀的一个时刻之后,那株血红的美人花轰然倒塌,再也没有站起来。
像极了一幕反英雄电影的剧终。
方思弄又愣了一会儿,才逐渐找回身体的控制权,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然后跌跌撞撞朝那个倒下的身影跑了过去。
跑到近处,却有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脚步跟着慢了下来。
他慢慢走到玉求瑕上方,看清了对方的脸。
不是他想象中的凄美死亡,玉求瑕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天空,还在喘气。
还活着。
“抱歉,我们可能出不去了。”玉求瑕看到他,眼睛动了动,竟然还轻轻笑了一下,“抱歉。”
方思弄心中五味杂陈,腿一下子软了,扑通跪倒在玉求瑕身边。
玉求瑕腹部的伤口就在他眼前,还在往外流血,血是黑的。他徒劳地伸手捂了一会儿,玉求瑕轻咳了一声道:“没用的,有毒。”
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件事,方思弄心中也清楚,他因为要去挡蒲天白而抽走了姚望的刀,姚望则从蒲天白他们准备的那堆毒刀中又拿了一把。
这是在这个世界观中见血封喉的毒药,药石无医。
他放弃了这个伤口,抻着身子爬过去,撑在玉求瑕上方,四目相对间,他发现有水滴落在玉求瑕脸上,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方思弄。”玉求瑕这次没有对他的眼泪表现出大惊小怪,而是直接忽略了它们,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依然在笑,沉而缓地说道,“你将我引向全部的鲜活的奢侈的痛苦,我曾经肖想的死亡……这是其中最好的一种。”他闭上了眼睛,过了几秒,复又睁开,瞳孔边缘却已微微涣散,“谢谢你爱我。”
“不,我恨你。”方思弄说,“玉求瑕,我恨你。”
玉求瑕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血涌了上来。
方思弄打开他的气道并将他的头侧放,让他呕出了那口血、能坚持得更久一点。方思弄的双手颤抖着,语气和表情却都很平静地说:“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那一天,天空蓝得近乎永恒,你从图书馆走出来,我在阶梯下面仰望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知道吗?”
他其实并没有奢求玉求瑕的回答,依然自顾自说下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有一天,会恨你。”
玉求瑕缓过一口气,居然轻轻笑出声来,好像一点也不相信他。
方思弄也不在意,继续说:“好在我们马上就要死了,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玉求瑕道:“虽然希望不大,但有没有一点点可能,只有‘我’、没有‘们’?”
方思弄直接忽视了他的话,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可以作为你的男朋友而死吗?”
玉求瑕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一种近似于火焰的光芒,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母亲在烛火后的面孔,胸中涌上一种器质病变般的剧痛,那是一个深埋在他身体里的空洞,代表着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时刻提醒着他:世间一切皆是不可相信。
可这是死亡的前一刻,方思弄说得对,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他叹息般地道:“你还在想这件事啊……”
方思弄依然倔强而固执地逼视着他:“可以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嗯。”
空气似乎静止了几秒钟,方思弄歪了歪头,问:“我没有听错?或者没有理解错吗?”
他已然放弃了抵抗,放任自己被那个空洞吞噬,放任自己的身体自顾自地说话:“没有。”
下一刻,方思弄抱住了他。
这让他的伤口被挤压,很疼,但他对疼痛不是很在乎,只是这样就看不到方思弄的脸了,这让他有些不高兴。
“这是我这一生第二幸福的时刻。”方思弄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仅次于二十岁的春天。”
玉求瑕的身体几乎只有语言系统能工作了,大概是回光返照,他不再感觉说话困难,反而一阵轻松:“具体哪一件事?”
“你接受我的求爱……就像现在一样。”方思弄又撑起身子,与他鼻尖抵着鼻尖,四目相对,“我现在一点也不恨你了。”
他们接了最后一个吻。
在死亡的眈眈目视下,一切爱恨磋磨都被消解了、原谅了,剩下的只有两颗伤痕累累的心脏在摇曳生姿的炮仗花丛中砰砰作响,不再酸楚疲惫,倒退回了八年前的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健康光洁风华正茂,春光在交错的跳动间四处流淌。
第133章 机器18
这是一个暌违已久的吻, 方思弄感觉自己几乎已经等了它半生。
他听见自己胸腔中的隆隆心跳,以及喉咙深处的呜咽,他原本以为他的所有愿望都在这一刻被全部满足, 可实际上不是的,得寸进尺是人类无师自通的天赋,上一刻他拥有了他想要的一切, 而这一刻,他还想把玉求瑕整个吞下去。
他的膝盖顺着玉求瑕的大腿向上滑, 最终夹住了玉求瑕的肋骨,他把玉求瑕的上半身抱起来,紧紧拥在怀里。
他得偿所愿, 不再哭泣。
一吻毕了,他让玉求瑕的脸贴在他的肩头, 而他们两个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似乎从未分离过。
其实在吻到一半时他就以为玉求瑕已经死了——这是在许多经典电影中合乎常理的安排——可现实并非如此, 他仍旧能感觉到玉求瑕的呼吸和心跳, 虽然身体已经几乎没有温度。
周围的士兵们大部分都倒下了, 但仍有一些还在厮杀,然而他此刻全然不在意, 世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他又回到那种安宁而黑暗的死亡的怀抱, 而这一次,他的怀里还有玉求瑕——他很清楚这一点,于是感觉自己再无遗憾。
这时玉求瑕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怎么弄的?”
他从恍惚的状态中微微抽离出一点,扶住玉求瑕的脑袋,侧头,看向玉求瑕所指的地方, 那是在他锁骨上的一道伤口,应该是近期割的,他想不起来具体是哪一天,反正很新鲜,在水里还在冒血,现在被泡得发白。
他没有想过在这样最后的时刻中他跟玉求瑕交流的内容会是这个,应该说他确实从未设想过这样的死亡——能让他们两个像那些传奇的爱情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一个躺在另一个的怀里,最后静静地说一段话。
死亡,他抗拒将这两个字跟玉求瑕连在一起,他不敢去想玉求瑕会怎么死,也从未肖想过玉求瑕决定去死的时候会带上他,他只会暗自盘算在玉求瑕死后,他自己要怎么处理完剩下的事,然后要怎么死。
玉求瑕已经身中剧毒,在这种情形下要再探究这位“奥菲利亚”身上不合逻辑的伤痕,显然已经没有时间,而如果玉求瑕死了只剩他一个,他断然也是没有心思继续探索的——所以他认为这话题完全是无关紧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