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春泥又道:“我建议你不要,你会后悔的。”
他生硬地说:“我就要。”
一声冷笑,母亲的下一句是:“你父亲去世了,你有时间回来一趟。”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但身体里那种积年的怨恨与恐惧还是席卷上来,让他在梦中发抖。
紧接着画面跳转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坐在老宅的窗前,外面是茂盛的爬山虎,身后的家具都蒙着白布。
客厅里似乎有人来来回回地搬东西,后来脚步声没了,应该是下班了。
没搬完的东西还留在这里,带着一丝久无人烟的空寂。
他一直看着窗外,没管。
直到眼前被太阳晒出了片片黑斑,恍惚间幻化出一片人群,在涌动的人潮中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隔着重重人海,看向他。
而他似乎站在光下,一个很亮的地方,他的身体里有个很响的声音在呐喊:去找他去找他!可当他走出光源的时候,那道目光却湮没进了人潮中,再无踪迹。
他猛然回神,开始打电话。
那串号码烂熟于心,他一个个数字按下去,手机上却并未出现关联联系人,直到最后一个数字按下去,也没有。
——一个并无备注的电话拨打出去,正在连接……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挂断、重拨。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挂断、重拨。
“对不起,您所……”
挂断、重拨、挂断、重拨……
空号、空号、空号。
在冰冷的女性提示音中,他只感觉一种巨大的绝望凌空而下,将所有的温度都攫取了。
他找不到方思弄了。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从昏迷中苏醒,然后猛然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在医院。
旁边的游嫣被他吓了一跳,大眼睛睁得更大了:“玉、玉老师,您最近是不是太累……”
玉求瑕转脸就问,表情都有点狰狞了:“方思弄呢?”
游嫣还没反应过来:“啊……”
玉求瑕看着她,几乎失控,手背上的输液管里回了一大截血:“方思弄呢?”
“方老师现在……”游嫣顿了一下,“应该是失踪了。”
“失踪?”玉求瑕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落回去,天知道他刚刚多怕游嫣问出一句“谁?”
但这种轻松没能持续多久,他皱起眉又看向游嫣。
游嫣历来会察言观色,现在也晓得玉求瑕听不得任何拐弯抹角的,便直接道:“周瑶姐让您醒过来第一时间联系她,您要现在联系吗?”
“打电话,立刻打。”玉求瑕一把拔掉输液头,弯腰在床边却没看到鞋,“我鞋呢?”
游嫣一手打电话,一手从门后的行李包里给他拿鞋,拿过去他就弯腰开始穿,穿一半才发现病号服没脱,他又自己去行李包里找衣服,站起来时一阵眩晕,扶住门才站稳。
这时候电话接通,游嫣说了两句,将手机递给他。
“什么叫失踪了?”
周瑶在那头叹气,然后把方思弄向傅和正交了辞呈以及与所有人断联的事说了,最后还提到了那场关于“录取通知书”的谈话,问玉求瑕有没有什么头绪。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考虑报警,不过也要考虑到舆论影响,毕竟他现在还是《半生一幕》剧组的主摄,万一是一场乌龙就不好了。家里、工作室,甚至……抱歉,包括你的几处房产我们也在游嫣的协助下去看过了,都没有找到人……你对他可能去的地方有什么想法吗?”
“他失踪多久了?”
“到今天,整整五天。”
玉求瑕坐到床边,把手里拿的衣服往床上一甩,手肘抵着床头柜撑住额角,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我这边和傅老师的意见已经统一了。”周瑶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下午三点前还没有消息,就只能报警了。”
挂断电话后,玉求瑕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
游嫣原本还在为自己未经许可就向周瑶她们开放了玉求瑕的住所惴惴不安,现在却知道玉求瑕不会因此责怪她,松了一口气,默默地帮玉求瑕把胡乱甩在床上的衣服拿起来用衣架撑起,还拿了便携熨烫机出来忙活,好方便玉求瑕一会儿穿,揉皱的衣服他是不穿的。
玉求瑕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方思弄,方思弄过去的样子、他们在一起的细节、说过的话、发过的誓、分手后的交集、“戏剧世界”中的样子……
他沮丧地发现,哪怕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来方思弄会去哪里。
在“樱桃园世界”之外,他没有听方思弄提起过家人,甚至不知道他的故乡在哪里。方思弄就像一条在城市中流浪的狗,被他捡回家,已经忘了来处。
甚至也没什么朋友,周瑶、蒲天白,他现在甚至想不起第三个。
无亲朋故旧也无前尘往事,现在走丢了,又要去哪里找?
他能想到的地点竟然都是周瑶他们已经想到过的,无非就是住处、工位,毕竟方思弄的生活也就是这样简单直白,去的那些声色场所也都是跟着他去的,而且他也很清楚方思弄并不喜欢。他们以前刚谈恋爱的时候在电影学院里倒是还有几处秘密基地,没想到的是蒲天白竟然已经抢先一步提出了,连他们以前喜欢呆的废弃天台都知道。
这时玉求瑕忽然地想起景明,想起那天酒吧昏暗的灯火,他走出去看到的正好是方思弄趴在桌上的、脊椎弯曲的背影,而景明站在方思弄身边,低头鼻尖几乎要碰到方思弄的脸,那一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难道……方思弄会在一个……他没有去过的地方吗?
两年之前他能够自信十足地否决这种声音,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一阵尖啸,疼得他只能蜷曲下去。
那个声音在尖叫,震得他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那个声音在说:
——我不知道,我离开他太久了……
他们十年前相识、八年前相恋、两年前分手,可他此刻忽然惊觉,在记忆中,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暂,稍纵即逝,可分开的这两年竟然如此漫长——
不,不。他意识到。
现在所有地方都找遍了,他必须跳出来,跳出来才能找到。
消失整整五天,方思弄必然是有意在躲避他们,站在原地是找不到人的,他能想到的地方方思弄也一定能想到,反而会刻意避开,所以在他熟悉的地方,是一定找不到人的。
虽然周瑶言辞间流露出另一种担忧,但他倒是仍然相信方思弄不会那么做,因为不管他们之间怎样,方思弄总归是个守诺的人。
现在的方思弄肯定是活着的、有选择、有自我意志的,是自己选择的逃离他们。
他必须、必须进入方思弄,进入方思弄的思想和命运,再来思考,方思弄会在哪里——
答案要么在他们相爱前,要么在他们分手后。
忽然,他挺直脊背,拨出一个电话,找的是他工作室法务部门的头头,青年律师是他大伯还在世的时候推荐的,业务能力过硬,也很有背景。
“查,帮我查一下方思弄上大学之前租住的房子。”
“没错,十年前。”
“越快越好。”
第136章 幕间22
“房子确实两年前就在方老师名下了, 之后没有过租赁记录。”
“上任房主想等着房子拆迁,所以最终以一个不算公道的价格成交。”
“嗯,一次付清。”
玉求瑕站在老式居民楼楼道口, 旁边的垃圾站发出隐约的酸臭。
这是一片他在人生中几乎没有踏足过的街区,虽然他知道它们一直在这里,人们在里面过着一种他没有去想象过的生活。
他知道这一段生活在方思弄的人生中很重要, 这从他的镜头就可以看出来,但他们没有谈论过, 方思弄不想谈论。
在这栋灰暗的老楼下仰望了几分钟,玉求瑕钻入楼道,往上爬。
房子在七楼, 顶楼,还有半边是加建, 可以想象出那种冬冷夏热的窘境。
隔着门板,他能听见里面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敲响了门。
但里面的人没有因为这道敲门声有任何反应, 还是那样呼吸着。
他又敲了一遍,还是没有回应。
最终, 他将手放在老旧的铁索上,忽然骨节一白, 发力直接震碎了锁芯,打开了门。
他走了进去。
暮春的夕阳将半个屋子照亮,他看清了屋子里的陈设。
这是一间只有一个房间的屋子,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堆积在里面,电器、锅碗瓢盆、鞋袜衣服、水杯水壶、插头充电线、数量惊人的药品、零食篮、木质旧桌椅、小得过分的旧沙发……林林总总,显出一种井然有序的混乱。
说“井然有序”, 是因为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摆放得很整齐,可这完全掩饰不了这间房子的混乱,因为空间太小,而东西又太多,这样看上去,让人不觉屋主勤劳,反而只能注意到一种扑面而来、无法掩盖、殚精竭虑的生活的窘迫。
不管你再勤劳、再整洁,在这样一间房子里,你也必然过不好。
——就是这样的感觉。
而以玉求瑕的直觉与观察力,他立即就意识到,这是刻意布置的一个场景。
可能是从不经意间扫过的生产日期、服装家具的款式、电器型号或窗帘床单的花色得出的判断,这是一个停留在上个十年的场景,有种刻意维持的时代感。
他又往里走了几步,视线绕过一根怪异的房柱、不堪重负的方桌,落到了房间里的一张大床上。那是一张双人床,对这个房间来说太大了,让一切都拥挤不堪,蓬松花哨的卡通图案棉被在这个天气里显然太厚,但微微隆起,下面似乎躺着一个薄薄一片的人。
玉求瑕心中咯噔一声,他怕那个是方思弄。
等他绕过去,能看全整间床,发现那是一只松软的人形玩偶,扎着两个小辫子,脸上有一些可爱的麻子。
一个橘色的手机支架夹在床栏上,上面夹着一个手机,屏幕正对着那玩偶的脸,正在播放视频,玉求瑕凝神听了几秒,听出放的是《小猪佩奇》。
方思弄呢?
玉求瑕心中奇怪,再向前走了两步,完全绕过了那根突兀的柱子,然后就看到了架在它后面的一张极其低矮狭窄的钢丝床,方思弄就躺在上面,闭着眼睛,仍在睡梦之中。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玉求瑕站在原地垂眸看了他很久,然后拖了一张小凳子坐到床边。
房子实在太小,他这一坐坐在钢丝床和双人床中间,二者间连个过人的空隙都不剩。
他又看了方思弄一会儿,思绪似乎短暂地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等再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指在轻轻抚弄方思弄的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