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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还剩最后一页,方思弄撑着脑袋缓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读:
[当然,我现在讲这些并非为了我的姐姐与姐夫或任何人开脱,不管再高尚的动机都有可能走向背道而驰的结局,创伤已经铸成,除了玉求瑕,没有人在这件事里无辜,包括我。
我真的从来没有发现过这只大象吗?答案是否定的,我只是不敢正视,所以我也是帮凶之一。
我知道你在他身上受到过很多伤害,这是我无法替他辩解的。可我仍旧认为,更应该感到愧疚并为此负责的是我们这些铸下大错的人。
对不起,思弄。
我代表玉黎两家所有在这件事中大错特错的大人向你道歉,也许轻飘飘一页纸太轻,你也不想接受,但说是要说的。也许我的身份也不够格来说这样的话,但请你理解,我是玉求瑕的长辈中所剩不多的活人了。至于玉求瑕难辞其咎的部分,让他亲口跟你说,毕竟一个人受到过伤害,并不是他伤害别人的理由。
最后,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可能是这封信中最重要的部分。
在上述这种情形下,我发现了他身上的一种特质——从出生开始,追逐爱就是他的本能。
种种细节我在此便不再列举,我想,你们能在一起这么多年,应该也不是光凭一个人的坚持就能做到的吧?
所以,你能理解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吗?
驱动他的从来不是恨,而是爱,他是一个天生对“爱”有着强烈执念的孩子,因为没有得到,才想要把自己毁掉。
在“爱”与“自我”之间,他选择了“自我”吗?
他如果选择了“自我”,那就是选择了“仇恨”的那一边,可他的自毁倾向是来源于这种“恨”吗?不是的,如果你恨一个人,你会想毁灭对方。可你为了乞求一个人的爱而伤害自己,动力的来源又在哪里?
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说选择了“自我”,那他最不济应该脱离家族远走高飞,重新去过自己的人生,而他最终选择了什么,你应该知道了。
所以我说,不要相信他的话,在这二者之间,他最终一定会奔向“爱”的那一边,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这也是我一直确信,他没有被毁灭,也没有被打败的铁证。
写到这里不知道要再写什么好了。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原谅他,作为他的家人以及一个自私的人,我希望你能。
接下来我会出一趟远门,希望回来的时候能听到一些好消息。
他在找你,你不要怕。]
看完信之后,方思弄发了很久的呆,之后又在屋子里待了三天,关闭手机的飞行模式,联系了周瑶。
周瑶的车子快到楼下的时候,他最后一次站在镜子面前检查了自己的仪容,然后走到了门口。
这三天他全靠冰箱里的存货过活,还没有打开过这扇门,门锁自然也还没有修,维持着玉求瑕离开时的样子。
他对着那根鞋带打出的一堆死结观察了几分钟,没有看出头绪,准备去找剪刀暴力破坏,正要转身的时候随手一扯,居然将那几个看似已经没救的疙瘩轻松扯开了。
玉求瑕刻意将鞋带的一头留在了屋子里面。
没想到这么容易。
他只是轻轻一扯,门就敞开,穿堂风穿过楼栏的缝隙,带来夏日的气息,顶层向下的楼梯畅通无阻。
他走了出去。
第141章 幕间27
今天先到来的是一张图片, 一束玫瑰花,普通的品种,不华丽也不夸张, 就四五朵扎成一小束,摆在一张洒落着阳光的小木桌上。
[我下飞机了]
[我梦见你说你喜欢玫瑰花]
[我可以来见你吗?]
就算这样的消息已经持续了很多天,方思弄仍旧没能习惯, 手抖了一下,差点对着玉求瑕的头像完成“拍一拍”。
自从他连接网络、回归人群之后, 每天都能收到玉求瑕的消息,一时间时光仿佛倒流回了十年之前,虽然位置完全颠倒了。
当年自然是他斟字酌句地给玉求瑕发消息, 生怕自己显得烦人、生硬或不够有趣,每得到一条回复都能开心一整天。
不过当时的他与今天的玉求瑕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哪怕已经很努力、非常努力地希望自己发送的内容能幽默且充满魅力,但结果依旧不尽如人意, 总是不免显得笨拙、生硬或者太急切。
但现在玉求瑕发来的这些话, 却是这样平常、浪漫、从容不迫, 没有跨过线一步,但潜移默化地将他的防备圈越挤越小, 像一只戏耍老鼠的猫咪,虽然只是慢悠悠地徘徊着, 却随时都可以将猎物扑倒,与当年那个狼狈笨拙的自己完全不同。
当然也可能并不是时光与阅历造成的差别,而是人本身,只要玉求瑕想,讨人喜欢和吸引人的注意力完全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像戏剧中的男主角, 说出让人心尖发麻的情话就像喝水一样简单自然,叫人怦然心动。
他心中对玉求瑕怨气不小,不是不想硬气起来让玉求瑕也尝一尝他尝过的那些忐忑不安的滋味,可只是看到消息而已,他就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怨气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地离开,总是狠不下心来讲一句重话。
事实是打心眼里他舍不得,舍不得玉求瑕受委屈,他恨不得将玉求瑕拆吃入腹,却舍不得玉求瑕变得不从容,不高贵,落入凡尘,被臆想中的不确定折磨得惶恐不安。
就是这样的无可救药。
怀着这样别扭的心事,他只能减少回复的频率,玉求瑕也无所谓,把他们的聊天框当成日记本一样,每天跟他分享自己的生活,拍街边的小猫小狗、小花小鸟,拍苏州的亭台楼阁、人间灯火,也发文字,每个标点都像情诗,可细看却都是很平白的内容。
方思弄早就放弃了抵抗,只能放任自流,用更多的工作麻痹自己。
一直以来,他好像就只会这一招。
他又回到了剧组,傅和正没有就他草率地递出辞呈的事苛责他,对他还是如往常一样,这更加剧了他的愧疚。
工作室那边他跟周瑶说现在的工作结束之后打算出去旅行一趟,已经开始进行的工作尽快清完,新工作能转给工作室其他人就转,不行就推掉。
他以前不是没这样的时候,但这次周瑶是心中惴惴,虽然竭力不表现出来还是轻易被他看穿,大概怕他一去不回,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就是这么灵性。
方思弄也没跟她保证自己不会轻生,毕竟“戏剧世界”的威胁还在那里,死亡的阴云还牢牢笼罩着他,姑且先让她这么以为着,打个预防针,万一他哪天真的暴毙了不至于一点准备都没有。
反正在“戏剧世界”结束之前,他打算休息了。
“……方哥。”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含含糊糊,像嘴巴没张开。
方思弄下意识暗灭手机屏幕,蒲天白已经低眉顺眼越过他,坐到斜前方角落的小折叠椅里,现在是午休刚结束的时间,他们下午还有一场戏。
从上个世界出来之后,蒲天白就一直是这样,因为工作关系不得不接触,见了他却总显得沉默,能躲则躲,但又总在不远的地方徘徊。
他多少能猜到一点蒲天白的想法,却无意去弥合什么,一直以来,他都是不擅长此道的人。他的生命中有很多人来了又走,其中不乏一些是因为误会,但他从来不会去解释或挽回,所有偏执都投射到了同一个人身上,可哪怕就是对着玉求瑕,分手的那两年他也没去做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真的不擅长这个。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也会是这样,他们会一直沉默着,直到其他人过来开始下午的拍摄,他们会客气地对待彼此,然后在工作结束后招呼也不打地分别。
他按亮手机屏,看了一眼时间,粗略估计下一个人至少要十五分钟才会过来,因为今天他吃完午饭接了个工作电话,之后看时间不够就没有回去午休直接待在片场,而蒲天白也来早了。
这也很好解释,因为他知道自己脸臭,只要来到人群中间整个温度都要低三度,为了尽量不破坏轻松的气氛,他一般都会卡着点到,又在工作结束之后立即离开。
蒲天白大概就是知道这点,才刻意错开时间避开他。
没想到还是这样撞在一起,尴尬在空气中蔓延。
方思弄倒是还比较习惯这样的气氛,因为他通常就是这种氛围的制造者,这次他却反常地感受到了一种如鲠在喉。
他装作调试设备,蒲天白则在低头刷手机,几分钟过去,他叹了口气,眼睛还盯着相机道:“蒲天白,我没有怪你。”
说出这句话之后,他感觉空气似乎更紧张了。
接着,他感觉到了蒲天白的视线,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抬头回视过去,慢慢说:“我认为那个世界的事,不应该用这个世界的准则来衡量,所以我真的没有怪你。”
蒲天白的大眼睛中似有水光:“可是你心里一点芥蒂也没有吗?”
方思弄没法回答,他不爱说谎,一点芥蒂没有也不可能,所有扎向玉求瑕的刀都是在往他的心尖上扎,可他也是真的能理解蒲天白,为了活命,做出什么都可以理解,总不能指望人家引颈就戮吧?
见他无言,蒲天白继续说道:“其实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只是以后不会再相信我。”
“不至于,生死之外,我还是信任你的。”方思弄感觉轻松了一点,实话实说,“生死之中,父母兄弟也不可相信。”
蒲天白苦笑了一下:“可你会信玉求瑕。”
方思弄愣住了。
他是相信玉求瑕吗?相信玉求瑕不会害他,还是觉得死在玉求瑕手上也无所谓?
后者是事实,但是前者……似乎也是事实。
他想象不出玉求瑕会害他的画面。
好像他们都笃信自己会比对方先死,可以轻易地用自己的命去换对方的。
……这正常吗?应该也不该以常理论吧。
蒲天白朝房间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压低声音:“我不知道……我只是有这种感觉……感觉你们两个不管怎么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哪怕已经反目成仇,都不会背弃对方,而且随时准备好为对方去死。”
方思弄看他这么沮丧,想劝他说我们这样很不健康并不值得提倡,出口却是:“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像家人一样。”
“我就觉得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能让我奋不顾身的人。”蒲天白搓了一把脸,神色很灰暗疲惫,最后又笑了一下,“认识到这一点,让我很沮丧。”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方思弄感到空气中的紧绷感完全消散了,视线回到相机,身体放松下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好好保护自己。”
蒲天白叹息:“人就总在向往与自己不同的一种生活。”
此时方思弄手中一震,收到一条消息。
来自玉求瑕。
[可以么?]
上一条是[我可以来见你么?]
因为他久久没有回答,玉求瑕便又问了一遍。
他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几分钟,手指动了动,敲下几个字母:
[嗯]
五个小时后,下午的拍摄结束,方思弄才发现两小时前玉求瑕发来一条消息,说自己到了。
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就点开了通话界面,看着玉求瑕的名字,指尖颤抖着,最终没有按下去。
这些天他们一直用微信联系,他没有听到过玉求瑕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要用什么声音跟玉求瑕说话。
正在他盯着手机发呆的时候,旁边忽然窜出一个矮个子的女生,是场务组的人,凑到他旁边小声说:“方老师,玉老师在北门口等您,您要过去吗?”
方思弄愣了一下,下意识道:“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说完他才觉得这话不太礼貌,不过小姑娘似乎没有在意,看了一眼时间道:“玉老师说不要打搅您,如果十……不,八分钟之后这边工作还没有结束,我就再跑一趟,他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带给您。”
方思弄额角一抽,又有些走神。
小姑娘似乎替玉求瑕着急,脸红扑扑的,小心翼翼问他:“……您要过去吗?”
方思弄回过神来,其实他心里仍有犹豫,却也不好意思叫小姑娘再跑一趟,点点头:“我去。”
虽说有犹豫,但等他真的离开了人群,走到已经黑下来的无人林荫道上时,脚步还是越来越快,直到变成奔跑。
过往的画面在这片刻间飞驰而过,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和心跳,在黑夜中几乎与十年前在校园操场跑道上的那些重合。
不过,在来到距离北门最后一个拐角时,他猛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