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十三人05
方思弄几乎是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他的床是贴窗放的, 这扇窗也很奇怪,没有用遮光帘或者麻布什么的遮着,却几乎没有让一丝光线透进来, 好像窗户外面直接就是一堵墙一样。
不过,在这扇窗户下面睁着眼睛躺了一晚上的方思弄还是有了新的发现。
这扇窗户不是完全封闭,在它的底端有几个小孔, 很小的孔,跟圆珠笔戳出来的洞差不多大, 它们与外界是连通的,在黑夜中完全隐去了形貌,但随着天色亮起, 它们的颜色渐渐提起来,变成了一个个白色的小孔。
方思弄就是这么知道的天亮了。
走廊里的砸门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都有点麻木了,在天快亮的时候才消停, 而那个钻进他床底下的女人从钻下去之后就再无动静, 更没有出来过。
他仰躺在床上, 中间出现了几次背痛的幻觉,以为是那女人的刀穿透床板刺进了他的后背, 不过很快事实证明的确都是他的幻觉。
大概是精神太紧绷了,他曾在“时钟世界”失去的肢体开始真实地发痛, 整个后半夜都在折磨他。这种痛苦多半是与黑夜一同来临的,在天亮之后便随着黑暗一同销声匿迹了。
在确认到天亮之后,他又屏息凝神听了半天,没在床底下听见任何活物的动静,他慢慢地坐了起来。
因为有“弗兰肯斯坦世界”的先例,他完全没有推开窗户的打算, 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他凑近窗户上那些小孔中看起来最大的一个,想要看看能不能观察到外面。
理论上来说,这个方向的话,看到的应该是外面那片巨木森林吧。
他把眼睛贴上去,能看到对面的画面,片刻之后,他全身都麻了。
对面哪里是什么森林,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穿着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观背景的深蓝色T恤,背心上印着一个可笑的黄色笑脸,像是某高校的文化衫,可她的背影又绝不是一个少女,辛劳和风霜镌刻在她嶙峋的脊骨上,让任何一个看到这个背影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一个年纪不轻、并完全不被生活善待的女人。
方思弄倒不是“任何一个人”中的一个,他与她有更深的联系,他知道那件衣服是她在美术学院门口的垃圾堆里捡的,捡了好几件轮着穿。有几件的笑脸嘴上还被溅上了些洗不干净的颜料,让那些笑脸看起来像是在哭。
她的身体微微摇晃着,嘴里哼着歌。她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但被她的身体遮挡了一大部分。
她左边的手肘挂着一撮枯黄的头发,右边的咯吱窝下则垂下一双烂泥似的细瘦双腿。
她摇晃着,唱着歌。
是徐慧芳和方佩儿。
方思弄只觉得锋利的冰山在自己的身体里爆炸了,这一幕比他昨晚遇到的所有场景都更可怕。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界里会出现已经死去的徐慧芳和方佩儿?
为什么?!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他连滚带爬地跌下了床,惊慌失措中他本就炸麻了的头皮又炸了一下,意识到这样一搞他很有可能直接和床底下那个女人面对面——
理智尖叫着让他不要看不要看,但身体有自己的想法。他的眼睛下意识地钻进了床底下……
——没人。
床底下没人,那个女人凭空消失了。
他已经很难说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跌跌撞撞爬起来就往门外去。
出去之前他的目光扫过桌子,没有发现什么被打翻的溶液,地上也没有什么水渍,昨天的水滴声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离开房间后,走廊还是那么黑,白天的光线没有透进来,方思弄心念一动,觉得这个房子就像照相机的暗箱一样。
他从二楼下去,打开了屋子大门,看到外面的草地和树林,天光青白,确实是一个早晨。
这时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爸爸,我给你留了早餐,在厨房里。”
方思弄回头,发现姚望坐在餐桌上,正定定看着他。
他心里有点瘆,但面对着姚望总比面对着其他的东西要好一些,他问道:“你昨天晚上有起夜吗?”
姚望摇摇头:“没有。”
他又问:“那你昨天晚上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姚望依然给出否定的回答:“没有,我睡得很好。”
方思弄又移开目光,将餐桌的每个座位都扫视了一圈。他已经意识到,在这个房子里,他的注意力变得很奇怪,就是……很集中又很难集中的感觉。
一个正常人在成年后,他(/她)的五感基本是可以多线处理信息的,只有在很聚精会神的时候才会完全忽略周遭的环境。他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一种能力,现在被这栋房子抑制了这种能力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完全不能适应,就像丢掉了一半灵魂一样。
他的注意力好像只能放在一个地方了,比如他现在看着姚望,知道她坐在餐桌椅子上,可只要他没有有意识地去看,哪怕就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他可能也不会发现。
例如昨天他刚在这个世界“苏醒”时,沉浸在对环境的思索中,就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正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哪怕他早已看到了沙发。
现在,他仔细确认了整张餐桌,以及目力所及的整个一楼,都没有看到别人,便问姚望:“那个……那个大爷吃过了吗?”
奇怪,那老头昨天不是还说,要进林子的话和他一起吗?这是自己先进去了?
姚望挑起眉:“什么大爷?”
“就昨天那个……”他震惊地看着她,微微张开嘴,随即想到昨晚吃饭的场景,姚望跟那老头完全没有交流,所以……有一种可能是……她并不是不想跟那老头有交流,她是压根不知道那老头的存在?
方思弄心中升起来一股寒意,咽了口唾沫,仔细观察着姚望的表情,问她:“我们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你指谁?”姚望不解地歪了歪头,然而那一瞬间她的眼神让方思弄心脏一跳,“这个家里只有你和我啊,爸爸。”
方思弄感觉身体里的寒意更大了,转头进了厨房。
他刚在灶台上找到姚望给他留下的早饭,姚望就跟了进来。
他如临大敌地转身,姚望却只是来提醒他一句:“爸爸,不要忘记下午的预定。”
方思弄仍旧全身戒备:“我知道了。”
姚望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早餐是面包配青鱼拌生菜,比昨天的晚饭还要好一些,不过方思弄完全没有胃口,也不敢吃,偷偷倒掉了。
之后他爬上二楼,在楼梯上仍是觉得暗,又回到房间取走油灯,想去厨房添油时发现油灯的油还剩了至少一半,意识到昨天晚上就不是把油燃尽才熄灭的。
那它是怎样熄灭的呢?
他直接去了摄影间。
姚望强调了几次“预定”,可以想见,他必须提前把底片准备好。
昨天在暗房的经历他完全不想回想,可以的话他希望再也不要回去,然而理智却告诉他,未知的恐怖比起更具体的规则,还是后者更恐怖一些。
规则要求他给人拍照他却没有底片,他并不是很想知道后果。
他没有办法,深吸几口气,进入了暗房。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缘故,这次在暗房中他没有遇到什么幺蛾子,直到下午需要的底片都准备完毕了,都没有发生任何奇怪的事。
时间还早,客人也没有来,他想了想,决定趁着白天多收集点线索,就将整个晾相片的架子都搬了出去。
因为那扇天窗,摄影间里又亮了起来,他坐到沙发上,将架子放在面前的地上,开始看照片。
湿版摄影是直接在玻璃底片上成像的技术,每张玻璃照片都只有一张,不可复制。而底片本身是反色的,需要垫在黑色的背景上才能看清。
他拿起第一张照片,是余娜和那个消失的女生的双人照,他把照片放在腿间的黑布上,看清画面,手抖了一下。
这张照片显然离“美丽”有些距离。
画面中的两个女人肩并肩坐在这张沙发上,余娜还好一点,就是表情比较阴郁,没什么生机。另一位,那就完全不像个人了,浑身的皮肤都烂完了,像被火烧过,但一头锦缎般的长发还在,溃烂的皮肤上贴着大大小小的金箔。
昨天看它还完全不是这样。
他心里有些打鼓,把照片放回去,拿起第二张。
第二张是姚望的照片,昨天在暗房里看不清楚,今天垫着黑布再看,他第一眼没有发觉什么不对。
姚望以一个端庄的坐姿坐着,看着镜头,脸上甚至还有一丝微笑。
但再一看,就会发现,在她身后,有一个淡淡的白影。
他第一反应是,会不会是相机曝光问题产生的重影?
他打心底里不希望姚望的照片有问题,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他用衣袖擦了擦玻璃,举起来吹了吹,又擦了一下,没擦掉,那白影还在。
而且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那白影是站着的,根本不可能是坐着的姚望的重影。
方思弄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回去,又拿起第三张。
这张照片上的,是那个老头。
“吱呀、吱呀、吱呀——”
方思弄头皮一麻,转动脖子看向角落里的躺椅,就和那老头扭转了将近120度的正脸对上了。
第152章 十三人06
照片上的老人有着跟摇椅老头同样的一张脸, 皱纹遍布,好像年龄也没有什么差别。
有区别的是穿着,照片里的这个穿着一身军装, 款式古老却非常整洁,徽章和肩章很繁复,应该是一名高级军官, 不过具体的职阶方思弄辨认不出来。
照片中老军人的双手笔直地垂在身体两侧,手指僵硬冰冷, 人站得也很直,像一尊石雕。不过这诡异的站姿远远及不上他那双眼睛带给人的恐怖,在这张黑白照片中, 那双眼睛显得异常突出,与方思弄看到的充满白翳、平和漠然的眼睛不同, 照片里的这双眼睛含着强大的意念,像刀剑般坚定又富于攻击性,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观赏者都会觉得这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 像猎人盯准了猎物。
老人身后的背景模糊不清,浓雾深重, 雾气中隐约显现出一些模糊的影像,有东西在其中徘徊。
除开这些所有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会发现的诡异, 更吸引方思弄注意力的却是照片中的光线处理,这就到了一定的专业领域——老人身上的打光是完全混乱的,肩章和胸口的徽章受光,手臂与脸、腰部却是背光,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只有那双眼睛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如果这是一幅画, 还能说作者是在用光线刻意强调什么,但在摄影上,这是摄影师极其不专业的表现。
这张照片比上一张姚望的照片让他研究了更久的时间,直到他注意到房间里那不同寻常的声响:
“吱呀、吱呀——”
他霍然抬头看向墙角,就与照片上的这张老脸面对了面。
刹那间,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巨大的寒意席卷了他的全身,而身体里属于丛林法则的那部分还在支撑着他,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没有落荒而逃。
他与那老头对视,老头的眼睛也不再是照片里的那双了,过了一刻,他用几乎完全没有情绪的声音发问:“你到底是……”
这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
如同一把锤子敲击在太阳穴上,直接将房间里的严寒都敲碎了,方思弄一个激灵,掐住太阳穴,几秒后睁眼,摇椅上的老头已经不见踪迹,而摇椅还在自顾自地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