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天蔽日的粗壮树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方思弄知道不可以在此处坐以待毙,背起蒲天白就朝远离怪物的森林深处走去。
没走多久,他便又遇见了之前看到过的那种脚印,他现在手里没有灯,那些脚印却在黑暗中散发着幽蓝的荧光,在他的视线中清晰无比,向着一个方向延伸。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最终跟着脚印走了过去。
不管前方是出路还是龙潭虎穴,他似乎只能这么选择,不然迷失在这片森林里,结局也依然是个死。
他一边走,他的大脑一边不可抑制地回放着刚刚经历的一切。
鼻腔内似乎又涌动起一股腥甜。
他茫然恍然,只觉千钧之力压在心脏上,喘不过气来。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有些有逻辑,有些没有:
玉求瑕是从什么时候出了问题的?
是在白雾里吗?
还是在那之后的某一个时间点?
那真正的玉求瑕呢?
……尸体派对,又是什么意思?
梅斯菲尔德究竟是谁?为什么会送他这一瓶香水?
是在暗示他……他此时正处于一个全是尸体的派对上吗?
不是,时间线不对。
……可时间线是绝对的吗?
梅斯菲尔德……一个能凌驾在死亡之上的存在,是否也能凌驾于时间之上?
他从送他“尸体派对”的那天起,就料定今天了吗?
他站在时间之外告诉他,今天,你将在这里,被一群尸体围绕,丢失真实。
……是这样吗?
那此时他背上的蒲天白,还是蒲天白吗?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脑子剧痛,肺腑中一阵翻江倒海。踉跄间他扶住一棵树,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这下他失却了所有力气,勉强把蒲天白放回地上,然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狠狠磕在一段坚硬的树根上。
他抱着膝盖,艰难地转了个身,靠坐在树上,咬牙挨着剧痛蔓延。
思绪却仍在自顾自地转动着:
细究起来,梅斯菲尔德——他的意思是他认识的、真正的那一个——的所作所为虽然叫人匪夷所思,可从来没有害过他。
这可以反证出,他真的是在帮他吗?
如果是,又是什么原因?为什么要帮他?
先忽略动机,推定这个假设成立,那就意味着那张照片是真的,香水也是真的,有某种暗示存在。
那张照片。他又想到了那张照片。
那张在“琵琶记世界”中,只拍下了花田笑和李灯水的照片。
那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一种强烈的、有关宿命的不详之感从他看到那张照片开始就一直笼罩着他,他逃避了很久,却无济于事,如此轻易,它们又回来找他了。
那现在怎么办?
如果玉求瑕不是真的……所有人都不是真的……那现在怎么办?
“唔……嗯。”
身旁的人发出一声闷哼,蒲天白醒了。
他扶着脑袋坐起来,看到方思弄表情不对,先偷偷看了看四周,才问:“……怎、怎么了?”
方思弄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把他看怂了,他吞了吞口水,又问:“哥……怎么了?我们现在在哪儿?那怪物呢?”
方思弄叹了一口气:“不知道,那怪物被树林拦住了,我背着你跑,我们和其他人走散了。”
他不确定这个蒲天白是不是真的,可这个蒲天白刚刚从那怪物手下救了他,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就这样将刚在昏迷的人丢下。
蒲天白仍旧是他十分熟悉的模样性情,眨巴着大眼睛接着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哪知道?方思弄很想这么说,最后出口的却是:“我们要去下一个地点,我想我可能知道路。”
“哦。”蒲天白天真无邪地道,“那我们快走吧!”
方思弄不再多言,带着蒲天白继续往前走,但他没让蒲天白走后面,而是走旁边,保证蒲天白一直处于自己的视线之中,这样一来,他发现蒲天白似乎看不到地上的脚印,完全就是在跟着他走。
走了不知道多久,天色已经黑得透彻,荧光脚印在前方消失,尽头处连着一座外形古老的遗迹。
第167章 十三人21
“就是这里吗?”
蒲天白望着前方的遗迹, 情绪很稳定,对自己即将踏进这座宛如坟墓一般的建筑这件事接受良好。
遗迹的主体似乎都在地下,只有恢弘的入口矗立在地面上, 那是三根石柱组成的大门,竖直的两根上面横着一根,像是来自几千年前的古文明, 上面刻满了古老的符文和图案,还有厚重的青苔与裂痕。符文闪烁着微弱的荧光, 似乎与那些脚印的荧光同源。
门后是一个向下延伸的入口,几乎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遮盖,如同黑洞般无尽无底, 那些脚印也正是消失在其中。
方思弄看着石柱上的符文,问蒲天白:“你看得见吗?”
蒲天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那些图案吗?”
“那些光。”
蒲天白眯起眼睛, 迟疑道:“是……那些月亮的反光吗?”看来他看不见。
方思弄含糊过去,没多说什么, 直接道:“我们进去吧。”
在这样的“世界”中求生, 跟在现实中的冒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人在现实中的原始森林中遇到这样一座遗迹,稍微惜命一点的都应该知道能不进就别进, 可在“世界”中,这样一看就是重要地点的建筑, 他们却是不得不去。
蒲天白也很清楚这一点,没有异议,跟他一起走进了石门。
通过石门进去后是一条狭窄的小径,两侧依然由竖直的石柱支撑,上面依然有铭文,可那种荧光却没有了。
好在蒲天白很灵性地在身上带了火折子和几根蜡烛, 在他们的行李都丢在洞穴里的现在,还有一点照明条件。
但蜡烛的光实在有限,难以抵抗通道内的黑暗,而黑暗滋生恐惧,到后来,方思弄已经分不清是恐惧让他浑身发冷,还是真的温度降低,身上的衣服完全不够御寒,他止不住地一阵阵战栗。
这条通道真长,没有岔路,笔直向前,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一开始他们还会有一些对话,但因为不能谈论这个世界观之外的内容,话题很快就耗尽了,剩下的只有不停地行走。
在一个无光、无风也近乎无声的地方进行单调的机械性运动,人的精神很快就会出问题,这个时间比常人所以为的要短很多。
最初方思弄还注意着倾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得久了,他的注意力便不可避免地涣散起来,有些时候还似乎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和闪烁的光点、听到一些在森林中听过的那种低语,但很快证明那就是幻视幻听,眨眨眼,或晃晃脑袋,它们就消失了。
时间感知也变得模糊不清,几分钟就像几小时那样漫长,他心中甚至隐隐生出一种猜想:虽然这条通道看似是直的,但会不会,他们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
“爸爸……”
在一个突兀的瞬间,小女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与这个声音相关联的那一夜的场景刹那浮现,玉求瑕与另一个人在床上翻滚的红浪,和小女孩吊诡的笑容。
方思弄感觉一阵眩晕,闭上眼睛原地站了站,很快,那道声音和与之相伴的那种毛骨悚然的寒意消失了,果然又只是幻听。
眩晕感也消失了,他睁开眼继续向前走,下意识去看蒲天白手里的蜡烛。
他们进来这么久了,那根蜡烛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蒲天白走在他的左前方,领先两三步左右,他刚好可以看到蒲天白手中的蜡烛,目测剩下三分之二还多,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疑惑。
……是这根蜡烛特别经烧吗?
……还是说,他们其实根本没有进来多久?
这时蒲天白牙齿打着颤说了一句:“真冷呀……”
方思弄只觉得心脏“咯噔”一声,身体比理智更快反应,一时间汗毛倒竖,呼吸不可遏制地急促起来。
巨大的恐惧席卷了他,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这种恐惧被放大了无数倍,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来到了崩溃边缘——
为什么?
为什么蒲天白明明在他的左边,可声音……会从右边传来?
他终于被恐惧统治,浑身肌肉紧绷到极致,这使得他的双脚就像被灌了铅一般沉重,他再次停下脚步,任由蒲天白走向了更远的前方。
于是,几秒后,他就看到,一左一右两个蒲天白越过了他。
但很快,他们似乎发现了他的停顿,同时回过头来,时机、表情、动作都一模一样。
方思弄猛然后退了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可想而知不太好看。蒲天白一下子皱起眉头,表情变得很费解,伸出一只手来扶他,询问道:“……耶尔先生,你怎么了?”
方思弄浑身僵硬,那一瞬间一动也不能动,他只能惊恐地垂下眼睛,看向蒲天白的手。随即他发现,只有右边的这个蒲天白扶住了他的一只手,左边的那个却没有,不过仍是抬起了手作出搀扶的动作,只是扶住的是一片虚空。
在此情此景下,方思弄凝滞的大脑艰难地转动起来。
片刻之后,他意识到:不是一模一样,是镜像了。
这两个蒲天白的动作不是一模一样,左边的人是伸的右手,右边的人是伸的左手。
这像什么?
很显然,也很平常——镜子。
他极速地喘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了左边那个没有碰到他的“蒲天白”。
冷静下来再看,其实没有什么恐怖画面,最大的恐惧来自于黑暗与氛围。
他发现,左边这块岩壁,其实是一面镜子。
蒲天白还在问他:“耶尔先生?究竟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方思弄感觉身体稍微回了一点温,随即很惊讶地问:“你看不见?”
蒲天白顿了一下,仍是不明白:“你指什么?”
方思弄指着那面墙壁说:“这面墙似乎是一面镜子,我在上面看到了你。”
“镜子?”蒲天白疑惑地看向岩壁,显然什么也没有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