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进入建筑后,就与身处黑暗的旷野中完全不同了,除了提供温暖以外,遮挡视线也是建筑这种造物的特色。
走廊很直,但不可能无限延伸,到了拐弯处,玉茵茵一转,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等他转过那个拐角,玉茵茵却不见了。
他站在走廊的拐角喘息,巨大的寒意笼罩了他。
他认出现在自己身处的应该是二楼,站在原地思考片刻,他去了二楼玉求瑕的房间、玉求瑕之前安排给他住的客房,以及玉茵茵的房间。在现实中,玉茵茵的房间一直是锁上的,在这里却畅通无阻。
没有人。
他又检查了其他房间,把一楼二楼转了个遍,都没有人。
最终他又回到了那个拐角,面向了通往三楼的楼梯。
三楼是玉求瑕父母的空间,是玉求瑕厌恶的禁区,这种厌恶也传染给了他,除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愿踏足。
他做足心理准备,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
一边走,他一边回忆起了玉求瑕讲述的,在露台的沙发上看到虚幻的母亲的尸体的那一幕。
他来到了三楼。
就如同玉求瑕的讲述在他脑海中构建的画面一样,清寒的月色笼罩了这层楼,露台整个呈现一种灵地般的幽蓝色,那只沙发停留在氤氲的蓝光中宛如一口棺材,一个人影坐在上面,背对着他,长发如瀑。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他认出来,那是玉求瑕。
第169章 十三人23
除了那方露台外, 三楼的所有家具都用白布和防尘袋罩着,显然已是许久无人居住。
如果这是一个与现实相连的幻境,那应该也是发生在玉求瑕的父母去世之后。方思弄脑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随即又想到:那在他们去世之后,玉求瑕一个人坐在这里,又在想些什么?
“玉求瑕……”
他迟疑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并没有得到回应。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慢慢走了过去。
距离玉求瑕越近, 他能看到的细节就越多,随着角度的变换,他能看到刚刚被玉求瑕的身体挡住的小桌, 上面躺着一只打火机、一块被戳得像刺猬一样的烟灰缸、和一个停留在拨号界面的手机。
手机拨出的是一串号码,没有备注, 连接没有很久,屏幕一跳, 显示拨号中断。
玉求瑕似乎并无意外, 伸手又按下了一个拨出键。
同时, 点了一只烟。
方思弄意识到,这片露台迷离氤氲的氛围, 并不完全来自于月光,还有这一缸香烟的营造。
很快, 拨号再次中断。
玉求瑕又一次拨出。
等方思弄走得足够近时,他便能听见手机外泄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玉求瑕在反复拨打一个空号。
愣神间,玉求瑕已经又拨了出去。
短暂的连接后,依然提示为空号。
玉求瑕再次拨打。
此时方思弄已经绕到了他的正侧面, 可以看到玉求瑕的脸和表情。
而在看清的那一刻,方思弄只觉得如坠冰窟。
玉求瑕精美的面容在月色和烟雾中如同一尊玉雕观音像,望着夜色,两眼空空。
那一瞬间方思弄确信,这不是玉求瑕,而是一个披着玉求瑕的皮的怪物。他见过玉求瑕所有样子,从大学时的锋芒毕露不可一世,到后来发现他埋在骨子里的自我毁灭的欲望,见过玉求瑕温柔的、沉沦的、动情的样子,甚至也有痛苦的、绝望的、神经质的一面……
可绝对没有这样的。
像一个无机质的东西窃取的人类躯壳,无爱无恨,无悲无喜,在深寒的月色中拨打着一个永远也不会接通的电话,如同在执行一段提前设定的程序。
甚至,因为那张脸过于对称精致,便更透出了一种似人非人的森然死意。
方思弄感到自己的胃部一阵痉挛,他想吐。
他现在已经几乎站到了玉求瑕的正面,玉求瑕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应该是完全看不到他。
他就站在那里看了玉求瑕很久,看着他一遍遍拨打那个电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咳嗽声先是比较零碎,后来玉求瑕咳得越来越辛苦,人都咳得伏到了沙发上,还是腾出一只手继续拨打着电话。
看来这具躯壳的肺也不是很好,方思弄想到。
“啪啦!”
巨大的破碎声,玉求瑕忽然暴起,将烟灰缸砸了。
方思弄猛然一惊,太阳穴一阵刺痛,身形也跟着摇晃。
等他回过神来,便看到了叫他心惊胆战的一幕——红色,好多红色。
玉求瑕用一块烟灰缸的碎片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红的血一股一股地从伤口涌出来,而为了划下这一道伤口,他撩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臂,方思弄看到了上面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伤口。
毫无疑问,玉求瑕在持续性地自残。
那一霎那,那条玉白的手臂上蜿蜒而下的血,和它上面密密麻麻的伤口,与现实中的画面重叠了,方思弄只觉一股心血冲上大脑,来不及思考别的——譬如这到底是玉求瑕还是伪装成玉求瑕的怪物——直接扑了上去,试图按住玉求瑕要继续自残的玻璃片和还在流血的伤口。
但他没能成功,没能触碰到玉求瑕一根毫毛。
他穿过了他。
他穿过了玉求瑕的身体,趴伏在了沙发上。
他猛然回头,看到玉求瑕又面无表情地割下第二道口子。
他却感到这一刀是割在自己身上一样,发出一声感同身受的痛呼。
当然没有人听见。
玉求瑕看不见他,而他能看见玉求瑕,却无法触碰。
此情此景下,他发觉自己像一只鬼魂。
阴阳相隔,对阳间之事无能为力。
玉求瑕一连割出十一道伤口才罢手,那条胳膊几乎都不能看了,但方思弄一眨不眨地看着,并发现第一道伤口已经不再流血,隐隐还有愈合的苗头。
他的大脑为他自圆其说:玉求瑕通过了很多“世界”,得到了强大的恢复能力和身体素质,这些伤口放到普通人身上就是在自杀而不是自残了。
可是……疼痛是不会减轻的吧?
但自始至终,玉求瑕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仿佛流出的不是自己的血,裂开的也不是自己的皮。
只是一直,依然,不停地在拨打那个电话。
方思弄心中再次窜上一股怒火,玉求瑕在他的面前伤害自己,哪怕只是皮囊,而他无力阻止,这也让他感到无比的痛苦,和恼怒,这股怒火驱使着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玉求瑕究竟是在打谁的电话?
也正是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才想到要去看玉求瑕的手机,明明它已经躺在他面前拨出了那个电话号码上百次。
视线聚焦,他看清了手机屏幕上的那行数字。
他发现那是自己的号码。
他听见身体里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本来他觉得这个玉求瑕是个怪物,可这一刻,一种冥冥中的巨大恐慌忽然降临在他的身上,混乱狰狞,真实而森然。
也许……也许……有问题的不是玉求瑕。
他盯着那个还在努力发出信号的手机,感觉自己正待在一个生平最大的噩梦之中。
“方思弄……”
“方思弄……”
在几乎将人吞没的严寒和恐惧中,他听见了玉求瑕的声音。
他用尽全力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从几近让人发疯的恐慌感中挣脱出来,下意识循着那道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方思弄……方思弄!”
“……小雪。”
玉求瑕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心疼极了,觉得玉求瑕的表情就在眼前,他最见不得那种表情,便走得更快了。
直到胯骨一痛,他才意识到他在恍惚中已经走到了露台边,露台不高,只到他的胯骨,根本拦不住他,他走得太快了,一头栽了下去。
竟然……会是这样滑稽的结局吗?
他在坠落的中途想到:简直像一场笑剧一样。经历了这么多云波诡谲的世界,最后死于坠楼。
“小雪!”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落在地上,只发出很小的声音,而且并不是头落地。等他再抬起眼,发现玉家大宅已经不见了,他又回到了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当中。
“小雪……小雪……”
玉求瑕还在叫他,他爬起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又看到了光,而玉求瑕的声音也越发清晰起来。
终于,他看清了光源,是一盏油灯,和灯下的两个人影,都是熟悉的人,玉求瑕,和蒲天白。
蒲天白提灯,玉求瑕两只手都撑在身前一堵无形的墙上,急切地叫着他的小名。
他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他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他们了,但他们好像看不到他,直到他已经站在墙边,抬手隔着玻璃与玉求瑕十指相对时,那两个人好像还是看不见他,眼神盯着他身后的黑暗,急切地转动着。
他看到了玉求瑕眼中隐约的泪光,这一刻他十分想要相信这个玉求瑕就是他的玉求瑕。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都要听不下去:“玉求瑕,我在这里。”
“小雪……小雪……”
玉求瑕的眼睛眨了眨,眼神一定,忽然与他对视了。
下一刻,两人之间的玻璃似乎消失了,玉求瑕伸手一探,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从这片黑暗中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