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墙壁的弧度,这应该是个圆形空间……这些划痕,倒是没有什么章法……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方思弄?”
方思弄悚然一惊,回头一看,没看到什么,正疑心自己幻听,角落里又响起一声咳嗽。
他循声找去,在一片断墙下发现了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再走近一点,才敢认,是元观君。
她的大半截身子都被压在石块下,还在外面的部分也完全被灰尘覆盖,几乎看不到脸。
方思弄试着搬了搬压在她身上的石墙,纹丝未动,他又钻进墙体去看她被压住的身体,很遗憾,惨不忍辱,铁定是没救了。他退出来,蹲在旁边观察了她一阵,伸手帮她把脸上大部分的灰都拂开,这样她才能轻松地睁开眼睛,而没有异物落入。
“你们启动了机关吗?”方思弄一边问她一边观察周围,“那你怎么没出去?”
过了很久元观君都没有回答,方思弄低头一看,对上她的眼睛,心头就是一凉。
不知道是精神力异常还是心理作用的原因,此刻元观君的眼睛非常非常黑,像两个空洞。
似乎是空的,又似乎深不见底。
方思弄第一时间想她会不会是死了?可很快又观察到她人中处被冲开的灰尘,确认她还在呼吸。
她还活着,还看着他。
那这个眼神就……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她在观察他,在打量他,几秒后,她变得了然,她好像知道了什么,知道了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真相。
他没法描述和形容,实际上语言在很多方面是局限的,他没法形容这个眼神,就像没法描述最恐怖的噩梦中的恐怖。
他直觉元观君要说出来了……要说出什么来了,要说出一些恐怖的、绝望的、他不能接受的东西。
他想打断,想尖叫,想告诉她不要说下去了。可喉咙处仿佛忽然被一块尖锐的石块梗住,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元观君开口,声音沙哑干涩:“你知道我在井里看到了什么吗?”
那一瞬间方思弄只觉得心脏重重一坠,接着一股酥麻感从脚心爬上天灵盖,好像劫后余生,但下一刻,“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中的那个画面忽然跃至眼前——清寂的庭院中身穿白色和服的元观君站在一棵歪脖树下,低头盯着一口井。
她在看什么?
任谁看到这个场景都会想问这个问题,也都会恐惧得到答案。他当时问了,但她没有回答。
为什么现在又提起了?
“……看到展医生了。”元观君接着说道,瞳孔明显在放大,“我看到我把他推下井了。”
这其实是一个完全出乎方思弄意料的答案,他愣了好几秒,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元观君眼神发直,眼睛还看着方思弄,但方思弄感觉她没有在看自己了:“我也不知道……他明明在‘樱桃园世界’就已经死了啊。”
说完这句话,她开始长长地叹息,一口接着一口,好像要把肺里的所有空气都排空。
“我忽然有一个想法。”那一刻,她的眼睛再度亮了一下,又再度聚焦在他身上,有些激动地说道,“也许……我们不止一次经历过这些。”
下一刻,那抹亮光就迅速地涣散了。
“方思弄,也许,我们还会再次相见……”
元观君曾预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亡,以为在那一刻她的眼前和脑海中必定是温暖的白光和前来迎接她的主灵,但真来到此刻,奇怪的是,萦绕在她脑海中更多的是关于自己,关于自己的一生,遇到过的人,无数双眼睛,和一些她从说出口之前就未曾相信过的誓言。
元观君死了。
可她最后两句话却像两颗子弹一样射进了方思弄的脑子,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一片混沌中抓住了什么,可他没有力气再张开手看了。
他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缕幽魂。
无法再思考了,幽魂没有大脑,幽魂没法思考。
他浑浑噩噩地飘荡着,漫无目的。
飘着飘着他发现前面没有完全坍塌的走廊里似乎又躺着一个人,他稍微找回一点理智,跑过去发现是脸朝下趴着的蒲天白。
蒲天白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看着像刀口,受伤不轻,周围的地上都是血。
方思弄脑子又空又乱,完全没法思考,只是下意识地从墙里钻出去,伸出手去扶蒲天白,至少先把人翻过来,看看死没死吧。
结果他没能碰到,手直接从蒲天白身体里穿过去了。
脑中轰然一响,方思弄完全懵了。
他把手抽回来,观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清醒几分,再次伸手——
又穿了过去。
他的手直接没入了蒲天白的身体,就像伸进了水里,不,比水还不如,而是伸进了另一种空气里,完全没有任何阻力。而视觉上,他的手却是直接消失了。
那个他不愿接受的答案再次在他混沌的精神世界中闪耀,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我是不存在的吗?
“方思弄?”这时一个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是姚望,“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
方思弄看向她,发现她也是一身青紫,浑身上下的狼狈程度跟蒲天白不相伯仲。她快步走到他身边,弯腰就要去拉蒲天白,同时说道:“你愣在这儿干什么?不如来帮把手。”
方思弄谨慎地把手收好,避免触碰到他们,转移话题:“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边走边说吧。”姚望似乎并不指望他的帮助,自顾自把蒲天白扛起来,“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要开启机关,我和他打了起来,但一不小心还是被他按到开关了,好在我很快就阻止了他……你不知道,他速度太快了,很不好搞。”
“……很快就阻止了他?”
“对,但我发现把他赶开后,他按下去的按键也没有复原,然后我就跟他一边打一边往外跑,就跑到这儿了。”姚望说这还把他往上掂了掂,又说,“其实我应该把他丢在那里,反正最后都要杀了他。”
方思弄未置可否,他感觉她可能不会那样做。
他们一起走着,方思弄转速缓慢的脑子又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知道我们要往哪儿走吗?”
因为背着一个人进不去墙壁,现在他们只能走在墙外面,不过越走方思弄越发现周围的遗迹损毁程度变轻,他们应该已经来到了迷宫的外围。
“知道,我们在原路返回。”姚望说,“而且我发现,遗迹的毁灭是从中心部分开始的,越往外损毁越少。”
忽然,方思弄心中窜起一股不祥的感觉,他脚步一顿:“等等。”
姚望一个急刹,差点没站稳,不小心把蒲天白的头碰到了岩壁上:“怎么了?”
方思弄说不出缘由来。
“嘶。”蒲天白却被那一下撞醒了,“我靠,我肚子,要被硌死了……”
“嘘。”姚望把他往地上一放,“安静!”
蒲天白踉踉跄跄站稳,方思弄下意识问他:“元观君有没有跟你说过,机关要怎么启动?”
“嘶……”蒲天白不知道又蹭到身上哪一道伤口,倒吸一口冷气,却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方思弄却猛然意识到,自己碰不到蒲天白,蒲天白也听不到、看不到他。
姚望没有注意到这个,还在跟蒲天白说:“喂,你搞什么?方思弄问你话呢。”
方思弄阻止不及,但姚望后半截话被掩盖在了一声巨吼中。
方思弄刚刚的感觉应验,那只巨大的怪物出现了,以它的体型,迷宫中根本容不下它,可现在迷宫塌了一大半,它便可以敛起翅膀在塌出的空洞中穿行。
下一刻,方思弄他们就看到一道人影在前方的岔道口一闪而过,是扛着李灯水的玉求瑕在飞奔。
那怪物是在追他们!
这个念头一出现,方思弄的左半边身体忽然汗毛竖立,整个麻了。
他微侧过头,就对上怪物喷着冷气的鼻孔,那怪物踩在一片废墟上,正将颀长的脖子伸过来,极进距离打量着他。
旁边蒲天白惊叫一声:“我靠!快跑!”三个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从众心理让他们下意识追逐着前方的头狼,也就是玉求瑕。
于是一场惊险刺激的追逐开始了。
迷宫的墙壁塌了个七七八八,再没有什么可以在视线上干扰怪物的障碍物,拼的就是纯速度,蒲天白无疑是最快的,很快就超过了玉求瑕,而玉求瑕因为扛着个人,似乎还有伤,速度不算快,渐渐地快要被方思弄和姚望追上了。
好在前方不远处就是迷宫的边缘,岩壁耸立,方思弄猜他们进来时通过的那道暗门就在上面——他看不见,只能相信玉求瑕带的路是没有问题的,不然的话,那就是个死胡同而已,他们马上就要全军覆没。
遗憾的是他忽略了一件事,就是那怪物有翅膀。
整片迷宫的天花板似乎是个碗型的,越接近边缘越高,现在墙体都塌掉了,整个地下洞穴都变得很空旷。
钻过一根半挂的石柱后,怪物忽然腾空而起,倏然掠过方思弄和姚望头顶,朝玉求瑕凌空扑下!
“玉求瑕!!”方思弄大喊了一声。
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感觉到了什么,玉求瑕就地一滚,避开了怪物的这一扑,原地翻滚几圈,没了动静,李灯水也被甩飞出去。
怪物在地上一借力,转头又向玉求瑕扑去,玉求瑕身上似乎有什么吸引它的东西。
方思弄绝望地狂奔过去,但他心里知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嗷——”
结果怪物半道一声痛呼,转头又发出一声怒吼。
原来是蒲天白去而复返,用一块石砖砸中了怪物的眼睛。
没想到,怪物跟蒲天白对峙了片刻,只是略微迟疑,再次转向了玉求瑕——
而这时,方思弄已经跑到了玉求瑕身边,并将人抱了起来,这样他便看到了玉求瑕身上的伤口,心肝脾肺都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样狠狠皱缩在一起。
怪物应该是又被砸了几下,在他身后怒吼,他不敢回头,一个劲儿往前跑。
忽然,身侧出现一个影子,是姚望,她几乎是贴着他道:“方思弄,我们是一边的……我是一个早就该死的人,你也是个随时准备好去死的人,我们赢不了的,我知道的。”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方思弄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和触感。
她最后说:“你跟玉求瑕……你们两个随便怎么样,让李灯水出去吧,她还那么小,还可以有未来的。”
方思弄整个反应都慢了大几拍,别提还在剧烈运动、极度紧张中,当他意识到不对再回头的时候,就看到姚望已经跳到了那怪物面前。
“这里是我的世界,只要我想,我可以做到一切。”
她默默念着,目视着巨大的怪物,伸展开双臂,大臂和胸膛上姹紫嫣红的花朵纹身忽然在黑暗中发出极其绚烂的华光,继而,直接从她的身体中喷薄而出,是加快了几千倍的生长,像一注鲜活的喷泉,蓬勃地倾注在怪物脸上,迷住了它的眼眶。
也许是光影造成的错觉,方思弄觉得姚望纤细的背影旁边,似乎又出现了另一道,和她很像很像的人影。
愣神间,蒲天白背着李灯水从鲜花的海洋中冲了出来,路过他,叫道:“快跑啊!”
方思弄如梦初醒,咬牙转身跟上。
跑到墙边,两个醒着的人却都懵圈了,他们找不到暗门!
暗门……暗门怎么找?进来的时候是靠拍的照片……照片……摄影机……对啊!摄影机呢?
想到这里,方思弄低头一看,发现摄影机背包居然还挎在自己身上。
可是现在再拍照还来得及吗?
正在这时,玉求瑕轻咳一声,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