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弄回到驾驶位,关上车门,听到李灯水的感慨。
“确实,已经下了四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方思弄回道,又递给她一包纸巾,“过来这么急做什么?你就站在门口等,我掉头过去就行。”
“那边不是不能停车么?”
“几分钟不会管的。”
方思弄自己也擦了擦,又戳开车子的热风对着李灯水。SUV厚实的车身隔绝了外面狂暴的风雨。车内骤然安静了下来,只有雨水敲打车顶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
方思弄深吸了一口气,递给李灯水一个红包:“灯水,恭喜你。”
李灯水正在绑安全带,直接僵在半道上,有些惊恐地看着他:“干什么?”
方思弄显然也不大习惯做这事儿:“不是考上大学了?收着,我和你玉哥一起给的。”
李灯水把安全带都放回去了,连连摆手:“不不,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方思弄直截了当把红包往她膝盖上一放:“拿着,我们钱多得用不完。”
李灯水:“……”
为了不继续在这件事情上纠缠,方思弄发动了引擎,车子缓缓驶离机场,在大雨中驶上主干道。
李灯水这次来北京,除了为“戏剧世界”而来,也是为了大学生活做准备,从“野鸭世界”出来后她收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成绩太好了,“戏剧世界”都没怎么影响到她高考,分数离她们的省状元只差三分。
方思弄直接把她拉到了晚餐的地方,花田笑订的,北京首屈一指的涮羊肉馆,秘密包间。他们是最后到的,因为李灯水的航班延误了一个多小时。
因为那个红包太尴尬了,李灯水和方思弄之后几乎一路无话,她跟在方思弄后头下车、上楼,结果一进包间就被好几个红包怼在脸上。
花田笑是完全享受聚光灯的,要他低调行事根本就不可能,准备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大红包,已经为在李灯水推门进来时用什么姿势发红包设计了数种场景。井石屏本来是想偷偷给的,结果看不惯花田笑这样子也挤到旁边争着发,蒲天白纯是为了凑热闹。
李灯水被堵在门口闹了个大红脸,还是说不收不收,可这些人里又有哪一个她能推辞。花田笑的表演型人格深入骨髓,仿佛随时都有个其他人都看不见的摄影机在对着他拍一样,一整套老油条似的送礼方式哪是李灯水能招架得住的?井石屏倒是更为简单粗暴的风格,直接把红包往李灯水胳膊肘里一夹:“行了,收着,你也算是我们大家的闺女。”
花田笑立马反唇相讥:“你也太会占便宜了!你问过人家想要你这个爹不?”
一个还坐在座位上的老头见此情形,问旁边的玉求瑕:“这是咋的?咋的啦?”
“小姑娘考上清华了,我们跟着沾点喜气。”要说玉求瑕是大导演呢,实在太会说话。
老头子双目圆瞪:“清华?那个清华啊?”
玉求瑕斜睨着他,轻描淡写:“那不然还有哪个清华?”
“哎哟我的天不得了!清华啊?这不得祖坟冒青烟?”老头子猛然跳起来,动作极其夸张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葫芦,也凑到发红包的队伍里,“不行这喜气我也得沾沾!小姑娘你别看这就是个葫芦啊……这是个品相完美的葫芦!你看这个龙须……”
李灯水被他骇得往后一退,撞在方思弄身上,求救似的看着他:“这个是……”
方思弄一言难尽地看着老头,解释道:“他是桑滁的师父,刚找到我们的。姓方,方青冥。”
这么一闹,李灯水通红着脸把大家的红包都收了,井石屏看她实在窘迫,大手一挥招呼着:“先吃饭吧,无论如何,先吃饭再说。”
众人落座,稀稀拉拉的坐不满这张圆桌。
桌子中央,热气腾腾的铜锅中冒着白烟,锅底红白相间的汤料在沸腾,汤面的辣椒和花椒随着翻滚的汤汁不断上下翻动,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肥瘦相间的羊肉卷、手切羊肉片、羊羔肉、Q弹的羊肉丸子、晶莹如玉的羊尾油、玫瑰花一样的肥羊花团锦簇地围绕着锅子摆放着,众人开始动筷,有井石屏卖力地招呼着,花田笑跟他接茬拌嘴,氛围看似热闹温馨,可没过多久,可能还不到十分钟,便有些冷却下来,稍显沉默。
又过了片刻,井石屏忽然叹出一口长气,道:“我现在才晓得,元观君平日的工作,实在是不好做。”
花田笑倒是没明白,很天然地问:“什么?”
“组织啊、招待啊、找话题啊、赔笑脸啊。”井石屏无奈地摇摇头,“难做。”
方思弄道:“生死攸关,确实难以轻松说笑。”
“是啊,难得我们灯水这么争气,考了个清华呢。”井石屏给自己烫了一筷子羊尾油,倒也不去看李灯水,就自己闷头嘟囔,“要是别人哪家的丫头考上清华,那升学宴是要敲锣打鼓,让十里八乡都晓得的。”
“我也不是别人哪家的丫头。”李灯水说,“现在这样,也不错。”
一时间没人说话,说什么呢?这顿饭本来是专门为李灯水准备的,接风宴加升学宴,但这一桌人,跟她可以说是非亲非故,还各个倒霉,看到彼此只会想到不幸。要说点这时候该说的话题吧,一般是什么“上大学要好好学习好好体验”、“抓紧时间谈个恋爱”或者年长者回味一下“我上大学那会儿怎样怎样”……可这些话题,现在适合说么?
“戏剧世界”的死亡阴影还如同乌云罩顶,所有对未来的展望都显得无力而不合时宜,说得好听叫一纸空谈,不好听就是立flag。
井石屏一讪,恢复他一贯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耸耸肩道:“其实我们对彼此的了解也不多,今天坐在这里,更多的是迫不得已。”
方大爷的耳朵这时候忽然好使了,一拍桌子道:“有缘千里一线牵!”
花田笑又翻着白眼说井石屏:“你放弃得也太快了!”
沉默的氛围再次降临。
“那既然这样。”在一群沉默的大人中间,李灯水忽然发言,“对上个世界我有一些想法,不然我们来讨论一下?”说到这里她有些迟疑地看向方青冥,来之前她没想到这顿饭会临时加入外人,又想关于“世界”的话题无法与外人谈起。
“没关系。”玉求瑕道,“跟‘世界’有关的内容他听不见,而且他的耳朵本来就不好。”
方大爷是桌上唯一吃得开心的人,还专吃辣锅,嘴被辣得通红,一个劲儿说着好吃好吃。
李灯水于是从背包里摸出一个笔记本,认真地复盘起来:“我重新梳理了一遍剧情,结合我跟余姐姐、兰姐姐、元阿姨、张阿姨谈话得到的线索,我觉得可能是这样:‘巨木镇’的村民一生必须进入森林一次,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方哥作为‘山上的摄影师’在镇子里享有盛名,因为他可以拍出人的‘真相’,这个‘真相’联系到在森林中出现的‘心魔’,也就是说,有越灰暗过去的人进入森林越危险,每年决定进入森林的人可以选择先去拍照,看看自己的‘真相’,给自己一点心理准备,当然也可以不去,这是很多人选择去找方哥拍照的原因……”
她做了很多准备,想得也比较深入,但方思弄盯着锅子居然走了神。
饭后众人分别,李灯水跟着方思弄他们回家,同行的还有方青冥。这个事情也算是说来话长,方青冥是桑滁的师父,有点道行,在桑滁意外身故后就算出事有蹊跷,跟着桑滁最后下在方思弄身上的“定魂符”找了过来,让他费解的是桑滁从来没有来过北京,又怎么能亲手给方思弄下一个必须贴身下的符咒呢?
找到方思弄之后他追问桑滁的死因,麻烦的是“世界”的事情对无关人员会被“和谐”,方思弄就算有心想说也无济于事。这老头耳朵不好,还有点疯疯癫癫的,问不出结果就赖着不走了,最后是玉求瑕联系到道教协会查到了老头的门派,又联系到门派里的弟子,对方说师叔年纪大了脑子有点糊涂,马上派人来接他,麻烦好心人多照顾他两天。
结果这一照顾就是一星期,门派那边的人还没到。
也是为了照顾这老头,两个人只能带着他搬回玉家老宅,现在李灯水来了也正好可以住在这边,玉求瑕让李灯水开学之前都住在这里,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是以现在是四个人一起回家。
大雨还没有停,回去是玉求瑕开车,方思弄副驾,李灯水和方青冥坐后座。车子开了十分钟左右,方青冥开始打呼噜,李灯水忽然又开口说道:“‘遗迹’里的岩壁,是不是也像耶尔的照相机一样,可以照出人的‘真相’呢?”
她刚刚在饭桌上已经把“野鸭世界”细细盘了一遍,还跟众人有讨论,虽然正确与否也没人能评判……这时候为什么还要再说?
方思弄心中升起一丝怪异感,转过头看她:“你想说什么?”
李灯水看着他道:“我这次过来,就是很想跟你们说这件事……我想了很多次,我不确定……”她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我刚刚说过,最后在遗迹里,我跟花田笑一起拉余叔叔的那一段,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
“我当时就是这样拉,正面朝着花田笑,再后面是岩壁。”她摆出了一个侧身的姿势,用下巴示意位置,“然后我好像看到……看到岩壁里,花田笑的影子……是余叔、是余春民。”
“不、不……那都不是影子,更像是、更像是镜子里的倒影。”她的嘴唇有些发抖,“我当时,我当时看见的的岩壁上,就不是花田笑在拉余春民,而是……余春民在拉余春民。”
第186章 幕间35
花田笑的不对劲原本就由来已久, 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
几人回到玉家大宅,方青冥就回房睡了。玉求瑕带着李灯水在这栋房子里简单转了一圈,告诉了她餐厅和音像间之类的功能性房间的位置, 没上三楼,之后把她带去给她准备的房间,安抚了几句, 让她也好好休息,最后回到了他和方思弄的主卧。
房间没人, 玉求瑕的心漏跳里一拍,在彻底慌起来之前他发现了坐在露台沙发上的方思弄。方思弄没有注意到他进来,而是看着外面的大雨, 在出神。
玉求瑕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没打扰他, 跟他一起看雨。
是方思弄先开口:“你说……花田笑,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求瑕沉默了一会儿, 忽然身子一歪, 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不知道。”
方思弄下意识用下巴蹭了蹭玉求瑕的发顶, 又说:“我好像又忘记了什么事……”
“不过……”玉求瑕顿了一会儿,显得非常迟疑, 但还是说出来,“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直觉……他和玉茵茵, 有点关系。”
方思弄只觉得脑子里明光一现,五颜六色地爆炸开来,在这场爆炸中有两条颜色鲜亮的线搭在了一起,他忽然直起身子问道:“玉茵茵的房间,你没动过吧?”
“玉茵茵的房间?”玉求瑕一愣,然后摇摇头, “没有,锁起来了。”
方思弄直接站起来拉他:“带我去看。”
“她上大学之后基本就搬出去了,后来还去了日本,几乎不回来,你要看什么?”
找钥匙花了一段时间,玉求瑕虽然不解,还是带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玉茵茵的房间门口。
方思弄先没明说:“你打开吧,我有事情要确认一下。”
玉求瑕从一大把黄铜钥匙中挑出一把,打开了门锁。
房门敞开,似乎有一股陈旧的风扑面而来,方思弄一瞬间觉得心脏狂跳,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袭击了他,他好像忽然回到了遗迹下的那片黑暗中,他在那片黑暗中也来过这里,玉茵茵在他的前方怎么也够不到的距离,一身白裙,散发着微光。
他跟着她在这幢古宅中奔跑,后来她不见了,而他摸黑往前走,就来到了她的房间门口。
在那幻境里的门上没有锁,一推就开。
在那片幻境中,他好像真的推开了。
看到了房间内的陈设,淡亚麻色带印花的墙纸、木质地板上铺着淡紫色地毯,靠门内侧是一张有四根立柱的东南亚风格的大床,靠露台的外侧则是学习区域,书桌靠窗而立,连着巨大的书柜,白色纱帘无风自动……
随着那扇门缓缓打开,那时的画面,和现在的画面,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玉求瑕发现了他的异样,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方思弄略一定神,开口:“我来过这里……我在‘野鸭世界’的镜子遗迹里来过这里。”
玉求瑕显然有些惊讶,在他看来方思弄和玉茵茵几乎没有交集,每个人的幻境中出现的应该都是对自身来说很重要的场景,方思弄的幻境里为什么会出现玉茵茵?
愣神间,方思弄已经打开灯,走向了玉茵茵的书桌。
书桌和书柜连在一起,桌角堆放着两叠书,桌子正中还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仿佛主人刚刚离开不久。
方思弄云里雾里如在梦中行走,目标明确地打开了书桌的第三个抽屉,里面是玉茵茵高中时的资料,没有全部留下来,只留下了高考前最后一轮复习的精华,有笔记本也有打印纸,上面花花绿绿的一片,全是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画出的重点,周围用娟秀工整的字迹做着批注,是那种一看就非常认真的学生的笔记。
玉求瑕凑过来,观察着他的表情:“有什么问题?”
方思弄道:“你记得我们在‘琵琶记世界’中,每个人的课桌里都是自己高中时所用的书本这件事吗?”
“记得。”
“当时花田笑曾说过……原话我不记得了,大意是,他书桌里的书也是他高中用的,上面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做了各种记号……你有印象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方思弄继续说,“可后来,在元观君安排在艺术区那次集合讨论那次,花田笑坐在我的旁边,当时他也带了一个笔记本,我看到过几眼,上面只有黑色字迹,没有其他的颜色。”
玉求瑕眉头蹙起:“你是说……”
“当然你也可以说过了这么多年,一个人的习惯肯定会有所变化,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注意巧合。”方思弄又去拨弄玉茵茵留在桌面上的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几乎只有黑笔的墨迹,偶尔会有红色或蓝色的批注,但并不多,这说明,哪怕是玉茵茵自己,也已经改变了自己高中时的笔记习惯。
可方思弄仍旧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现在脑子里有这样一种情况存在:在‘世界’中,某些时候,花田笑就是玉茵茵。”
玉求瑕捂着嘴沉思,没有说话。
“玉茵茵可以在‘镜子’中为我引路,我们假设她也拥有了某种异能,这种异能与‘镜子’有关。而花田笑,说句不好听的,在进入‘世界’之前,他作为一个‘偶像’,完全没有演技可言,可在‘世界’里,他却几度展现出了惊人的演技……”
玉求瑕接道:“你想说他这种演技也和异能有关?”
“是和‘镜子’有关。”方思弄道,“你想想李灯水说的,花田笑的影子在遗迹的镜子里变成了余春民 ……我们假设他确实有异能,这个异能有着类似于‘镜像’或‘复制’的能力……玉茵茵的异能也与镜子有关,也许因为这两种异能的相似性,他们两个人在‘世界’中产生了什么联系。”
玉求瑕想了想:“有这种可能,我一直怀疑玉茵茵比我先进入‘世界’。”
方思弄呼出一口气,那种“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感觉消失,让他感觉轻松不少,紧绷的肩膀也松懈下来:“总之,这只是一种猜测,一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