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笑还是大红人,行程很紧, 期间来过玉宅几次,都以为是单纯的聚会, 吃过饭就走了。
其他人在接下来的日子把《录鬼簿》和黎勾元手稿里的内容深入研究下去,找到了更多佐证, 但基本没有超出那一晚的推论范畴。
玉求瑕在名单中发现了自己儿时学习戏曲的恩师, 是董家的老太爷, 他们查到他最后去世的医院正是展成宵供职的那一家,猜测展成宵也许就是被这一位卷进去的。
他们仔细核对了跟他们有关的这一批人的死亡顺序, 至少截至目前,他们发现书上记录的人名顺序跟他们所目睹的人员死亡顺序出奇一致, 唯二的不同是展成宵和玉茵茵。在他们的记忆中展成宵死于“樱桃园世界”,直接在回忆幻境中变成了怪物,可在《录鬼簿》里他的名字却在吴俊明之前,也就是“哈姆雷特机器世界”之中。
这不禁勾起了方思弄跟元观君最后那段对话的记忆,元观君的异能本来就有一部分预知能力,她在“哈姆雷特世界”的井中看到了自己将展成宵推下去的画面, 可实际上展成宵在那个时候早就死了……现在再看,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拥有的并不是“预知”能力,而是“回溯”、或者能窥伺到“平行世界”的能力呢?
无独有偶,玉茵茵这个变量也能对这种想法做出一条支撑,在在场所有人接触到的“戏剧世界”事件里,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没有和他们一起参与任何一个“世界”,却在“野鸭世界”的镜子里出现了。而且她也不只是出现在了方思弄眼中,还出现在了蒲天白眼中。
这两个例外,到底是与他们的记忆“不相符”,还是与这个现实“不相符”?
到底是他们的记忆集体出了问题,还是这个世界……出了bug?
方思弄把跟元观君最后那场谈话说了出来,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观点,众人就此展开了头脑风暴,在网络上进行了很多跟“轮回”、“平行世界”有关的搜索,查出的内容十条有八条都跟“转生人”或“漫威宇宙”有关……没什么价值。
目前他们暂时罗列出如下几种猜测:
第一,与平行世界有关,所有与现实世界不符合的画面都是平行世界投射的虚影,当然前提是平行世界真的存在。
第二,与时间回溯有关,他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曾经都经历过一遍,而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时间回溯,经历重启,而记忆的影像还有残留。
第三,世界bug,他们所在的世界并非他们理解的世界,而更类似于高维生物的一场游戏,在被不停读档,而他们都是觉醒了自我意识的npc……
每种似乎都能找出一些依据,每种都让人细思极恐,每种都无法证实。
而方思弄在一个不可名状的瞬间,心中出现了一种很多条支线都在慢慢收拢的感觉,似乎……似乎……临近结局了。
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是……已经注定的结局吗?
他看向电脑屏幕上苍白的文档页面,那面长长的电子碑文最后的一串名字,四肢百骸都是严寒。
黎暖树看不到这些文字内容,也听不到和“世界”有关的谈话,除了帮他们去查他们需要她查的资料外,又去拜访了很多业内的老人,试图旁敲侧击出一些信息,但这些人跟她本人的感受是差不多的,只能隐约感觉到一片不可名状的乌云笼罩在家族周围,但都是不可言说。
在不需要她查找什么的时候,她会让阿姨离开亲自下厨,玉黎两家从来不缺佣人,所以就连玉求瑕也不知道黎暖树会做饭,可以把这么多人喂饱,而且这么好吃。
记忆中的小姨永远是美丽轻盈的,像一阵风,所有人都喜欢她,在他荆棘丛生的童年里像一束光一样。小时候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小姨的到来,只有她来的时候母亲会笑,会收起在他面前冷酷如鬼的面目,将这栋房子伪装成一个家的样子。
小姨没有结婚,没有小孩,一直是潇洒自如的一个人,她的生活在玉求瑕的眼中可以说是有些神秘的,所以第一次吃到她做的饭玉求瑕也是非常惊讶。这种惊讶表现得很明显,黎暖树一眼看穿,噗嗤一笑说那你以为我平时吃什么活下来的?我一个人住,总不可能再请个阿姨吧。
家里人一多起来,声音啊、活动啊也就多起来,灯光亮起的范围也大起来。黎暖树做了饭,其他人就会自觉地去端,来来往往的。有一次方思弄刚用隔热垫垫着摆好砂锅,一回头就看到玉求瑕站在客厅通往餐厅的交界处发呆,眼睛看着饭桌正上方的水晶吊灯,看起来莫名的有点呆萌。
他少见地起了一点玩心,走过去伸手在玉求瑕眼前挥了挥,待玉求瑕转而看向他时笑问道:“怎么了?在发什么呆?”
玉求瑕笑了一下,低下头,像不好意思似的,还是靠近他低声说:“灯好亮,感觉……像家一样。像过年一样。”
方思弄心中一紧,瞬间意识到,由他们两个组成的家虽然很好,但不是绝对完满的,玉求瑕的一部分还被困在在这栋宅子生活的童年里。他也转头看向餐桌,以及再远一些的开放式厨房,黎暖树还背对着他们在锅里搅和着什么,李灯水站在她旁边垫着脚看,蒲天白在开烤箱,井石屏则是一双手神乎其技地端着六碗饭出来,摆在桌上后还瞪了他们一下:“怎么?干吃饭不干活啊?”
方思弄眨了眨眼。
灯光太亮了,他眼睛有点花,看着这一切就像幻影一样。
又过了几天,也正是在这样的饭桌上——顺带一提,花田笑也在——李灯水吃着吃着忽然一顿,然后按亮手机看了看。
她的动作不大,但很突兀,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抬起头,问道:“你们对‘9月17日’这个日期有什么想法吗?”
玉求瑕和井石屏对视一眼,方思弄叹气:“你也感觉到了?应该就是下一个世界来临的日期。”
这天是8月18日,也就是说到下一个世界之前,他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而上一个‘野鸭世界’是7月24日,两个世界相隔的时间不到两个月。
黎暖树没听见这一段对话,疑惑地抬起头:“怎么了?”
“我记得你下个月有一个签售会,是哪一天?”玉求瑕问她。
“9月15日。”
“两天后,我们有事。”
黎暖树的目光闪了闪,显然已经明白过来。
其他人则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李灯水,这个刚成年的姑娘,刚拿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姑娘,她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又要进入那个九死一生的世界。
李灯水在确认了日期之后倒是很快恢复过来,还端起饭刨了两口,发现大家都在看她,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了,轻轻将碗放回桌上,平静道:“挺好的,至少军训已经结束了。”
蒲天白哀嚎:“对大学生活最后的记忆是军训吗?也太惨了。”
旁边的花田笑反手就抽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吧。”
玉求瑕忽然道:“那明天我们去环球影城吧。”他看了看李灯水,又看了看方思弄,“大家都累了。”
花田笑瞪大眼睛:“你们不是都在这里躺尸吗?有什么累的?”
井石屏把话题扯开:“我们还想问你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那么拼命做什么?”他自己也许没注意,自从知道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录鬼簿》上之后,他讲话就有点百无禁忌,毕竟最不好的征兆已经出现,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了,“万一死了呢?”
花田笑倒是不知道《录鬼簿》的事,身上那股从始至终的理直气壮的劲儿还在,反问道:“万一没死呢?”
他掰开指头数,其实也不知道在数什么:“都说小火靠捧,大火靠命,不抓住命里的机遇,可能一辈子都没戏唱。我这儿刚拍了玉导的电影,不铆足劲儿抓住机会,说不定就此完蛋了呢!万一没死,那我肠子不得悔青啊?”
“去吧。”这时方思弄说,看向李灯水,“去环球影城玩玩吧,灯水还没去过吧?”
李灯水没有拒绝:“好,那去吧。”
就这么决定了。
“我就不去了。”花田笑遗憾地说,“明天还有工作。”
当晚花田笑走了之后,方思弄忽然想起来问了玉求瑕一个问题:“花田笑这次拍你的电影,跟‘世界’里一样吗?我说他的演技。”
玉求瑕思考了一下:“比他之前展现出来的好很多,但跟‘世界’里肯定不一样。”
花田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跟玉茵茵究竟有没有关系?方思弄还是放心不下来。
第191章 幕间40
第二天, 众人一起去了环球中心,李灯水仍然一副小大人的沉稳样子,但在一些沉浸式项目的惊险之处, 还是露出了孩子的神情。
中途方思弄去接了个电话,周瑶打来的,问了一下他的近况, 又问他在不在北京,最后才说也不是想打扰你, 就是《半生一幕》的粗剪版出来了,明天观影会,你有空来吗?
周瑶说话的语气看似正常, 但方思弄还能听出一点小心翼翼,他心绪复杂, 答应下来。
翌日,方思弄、蒲天白和黎暖树一早出发, 前往傅和正的工作室。观影会的人不多, 除了剧组人员外, 只邀请了一些业内好友,加起来五十人上下。
傅和正是舞台剧导演出身, 将观影会会场布置成了舞台剧式的,有舞台和鲜红的帷幕, 大屏幕在帷幕之后展开。
黎暖树被编剧组的人请走了,方思弄也被傅和正拉到第一排挨着坐,方思弄不习惯这么引人注目的位置,何况今天还来了几个老前辈,怎么说也不该是他坐傅和正旁边,正想婉拒, 傅和正却抢先按住他的肩膀道:“小方,这电影有今天,你的功劳占一半,安心坐着吧。”
方思弄不明所以,却不好驳了老师面子,只能坐正。
主创人员简短发言后,电影开始,全长143分钟,讲述了女主角从上世纪70年代到新世纪之间走过的人生历程。
傅和正的电影有着强烈的个人色彩,以独特的视觉风格和细腻的情感描绘闻名,一般采用非线性叙事,通过记忆、情感片段来打破时间顺序形成跳跃式的时间结构,用反复出现的情节与意象建立电影的情感节奏。
幽微的情感是傅和正电影最大的特征,对爱的追寻和迷失也是这位导演追逐了一生的主题,这个主题在这部电影中同样体现得淋漓尽致。
女主角一共有过三段亲密关系,年少早逝的竹马、青年时一起奋斗的伙伴、年华老去后出现的火花。
人物成长的历程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其中,比如七十年代她和竹马共同经历了惨淡迷失的少年。后来和第二位“真命天子”一起乘上了经济腾飞的列车,然而有的人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经历了惨痛的割舍后她进行了一场出走,在山水间徜徉,却又在几乎已经找到内心平静的时候,又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年轻人,比她年轻很多,会像小狗一样依偎在她的怀里,说一些她根本没有听过的甜言蜜语。可想而知,他说了很多很多遍爱她,其实只是爱她的财富。
最终她再次出走,抛弃了让她软弱的感情。多年之后,在他乡一栋温暖的小洋房内,她在上门来看她的年轻女社工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意识到世界上好像一直在进行一场又一场轮回。
原定剧本是这样的,蒲天白饰演其中早逝的竹马,戏份算不上很多。
不过傅和正拍电影也很有特点,在拍摄之前工作人员拿到的只有人物小传和大纲,几乎不会有规划好了的详细剧本,只有大事件提示,连演员台词可能都不会有,最终的电影效果完全靠导演的情感驱动,由剪辑完成。
饶是知道傅和正的尿性,这个粗剪版还是把方思弄震惊了。
主要是蒲天白的部分。
蒲天白原本的设定就是纯白无辜的白月光,总在女主角弥漫着阳光的回忆里出现,代表的是一个人童年到青年这一个阶段的美好和温暖,在整部电影的多次闪回有不同意义,但基本是“回忆过去美好”、“提供支撑下去的勇气”、“对比现实的残酷”之类的,对演技没有太大考验,不,应该说是对蒲天白的演技没有太大考验,因为他本色出演就可以。
然而这个粗剪版,这个角色所展现出来的完全是颠覆。
蒲天白的戏份被大大增加,甚至有很多初看下来完全无意义的镜头,比如蒲天白蹲在片场角落看东西的场景,其实他在看什么都拍不清楚,是蚂蚁还是野草?又比如蒲天白坐在阶沿上吃盒饭,塑料盒子一次性筷子,发现被拍后对镜头投来一个无奈的、黑白分明的眼神。
太多了,几乎充斥在女主角的每个人生阶段的每个场景里,过去、现在、未来,闪现的时间很短,仿佛只是一个瞬间的印象,可一旦够多,遍成为了一种类似于梦魇的存在,给整部电影蒙上了一层疏离而迷惘的科幻色彩。
于是连带着所有角色都被改变了。
白月光竹马的存在本来是女主的精神避风港,基本都在她失意的时候出现,但在这一版中,他无处不在。
比如女主和二号一起创业时,她看到二号蹲在路边吃盒饭,眼前就闪过了蒲天白吃盒饭的场景,可那个场景明明是不存在的,因为白月光还活着的年代是没有塑料饭盒与一次性筷子的。
这种处理还有很多,贯穿了整部电影。
对此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理解,有的人可能会理解为旧情难忘,方思弄却感觉到一种飘忽的不寒而栗。
“你把他拍得很美。”电影中途傅和正朝他倾斜,低声说道,“你的镜头很奇妙。别人说导演是观众的眼睛,而你,是我的眼睛,看到了我没有设想过的美。”
方思弄注视着屏幕中的蒲天白,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把蒲天白拍得很美,那是一种很寥落的美,镜头仿佛一直笼罩着一层蓝绿色的滤镜,弥漫着化不开的愁绪。在蒙太奇和精妙配乐的加持下、与现实不相符的诡异参差,那些频频闪回,透出一种预言般的神秘。
他也低声说:“我没有想到……您会看到这些片段。”
他的习惯是随手拍摄,哪怕是工作设备里也有很多随手拍下的片段,那段时间他被“戏剧世界”困扰,对蒲天白心存愧疚,不知不觉就将过多的镜头对准他,拍下了很多蒲天白在片场的生活片段。
也是因为这个习惯,他提交工作视频之前会整理出一个新文件夹,把工作要求的部分重新归档交上去,那些随手拍下来的则自己带走储存。这些乱拍蒲天白的片段他当然没有提交上去,不过当时离开剧组的时候他状态太差,可能忘记带走底片,也没有在工作设备里删除。
“我早就看到了,所以我让你放手拍。”傅和正摆摆手,又看回屏幕,此时屏幕中是蒲天白脸部的一个特写,他平静地盯着镜头十数秒,双眼黑白分明、欲说还休。
“发现了吗?”傅和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你用一种很慈悲的目光在注视他。”
“这太美妙了,我注意到之后,完全割舍不下。”
方思弄:“不惜改变了整个电影的基调。”
“没错,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傅和正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说,“我相信,它现在是最好的。”
随着剧情发展,方思弄发现了越来越多不同,再次震惊于傅和正的导演功力,有太多是他可以学习的。
有了蒲天白这个“幽灵”在,女主的整个生命线都发生了改变,不是说她经历的事件,而是对待这些经历的方式。她从一个对竹马的死怀有悲伤,但还是怀揣着梦想走入新时代,最终清醒过来通过出走找回自我的“抛物线”式人生,转向了一种始终与孤独为伴、迷失又疏离的人生。
她好像也成为了空中飘荡的一缕幽魂,在注视着自己,她已经勘破了人生的痛苦与虚无,不管她肉/体再怎样哭哭笑笑,她的这部分灵魂都抽身世外、无动于衷。
所以之后的沉沦时刻她都是清醒的,是自愿的。她年纪一把了,会看不透一个存心接近她的美丽的年轻人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吗?她是自愿的,她不在乎了,她放弃了自己,清醒地沉沦了。
她的人生,在看到在他们跳过舞的那片雪地上的竹马的尸体时,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冬天,就已经静止了。
最后一幕,是在阳光弥漫的洋房中,她教年轻的女孩跳舞,跳半个世纪以前她和蒲天白跳过的那支舞,过往的画面飞速闪回,最后停留在老人与女孩相握的手上,如同完成一场交接。
但交接的是希望,还是悲剧的命运,仁者见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