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入戏 第167章

那片黑暗就是这时候降临的。

像一片墨水海洋,瞬息之间就将方思弄吞没了进去,玉求瑕只觉得胸腔霎时间就空了。

第196章 电影01

经过那片已经熟悉的黑暗之后, 方思弄感觉到了自己。

但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只是在意识上感觉到了“自我”的存在,视力得到恢复, 可以看到除黑暗之外的场景,但他的脖子似乎不能动……或者说,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脖子……那种感觉, 很难形容,就像还停留在那片黑暗里一样, 他不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感觉到哪里是脖子,哪里是手脚, 也没法转动脖子往下看,看一看自己是否还有身体和四肢。

但说跟悬浮在那片黑暗里完全一样又不对, 因为他的眼前出现了黑暗以外的场景,是一间看似普通的卧室。

他还能控制自己的“眼球”, 在小范围内转动视线, 但决计看不到自己的脚尖。

房间里有床, 有书桌,有衣柜, 有一扇窗,窗外有铁栅栏式的防护栏, 上面摆放着几盆瘦骨伶仃的植物,在微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曳。

窗户玻璃上似乎贴了暗色的透光纸,让射入这间房间的光线都被染上了一层黯淡的蓝绿色。

他顺着那道光线看向隆起一团的床铺,那里躺了一个人。

他感觉不到身体,只能停留在原地继续观察房间里的物件,渐渐的他找出了直觉中违和感的来源。

房间不大, 整体有种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布局很规整,四四方方,木窗木桌木书柜,浅绿色窗帘、淡黄色小碎花被,规矩含蓄的配色。床旁的书桌上放着几本教材和笔记本,钢笔、铅笔和尺子整齐地摆放在笔筒里,似乎展示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个不出格的乖学生。

但当视线落到一些不起眼的角落时,一股异常的气息开始显现。

墙上留着一些胶布的遗骸,显然是暴力撕下过什么,看大小像是海报,因为撕得太急切,反而留下了丑陋的疤痕。床下若隐若现露出一双尖头皮靴,鞋底泥泞,还沾着一点金粉,暗示着屋主夜晚流连的地下酒吧或迪厅。衣柜的门没有完全关紧,露出一道黑缝,底部露出几条黑色细带,让人联想到与“性/感”有关的衣饰。

这一切显然都与屋主表面上乖巧的形象不符。

很显然,屋主在这间屋子中伪装成了一个乖女孩,但事实并非如此,她应该有着黑夜和白天两种不同的人生。

诚然在现实中一个女孩拥有这些东西并不意味着她就不是一个“好女孩”了,可在戏剧中,场景的每个细节都暗示着人物的性格或者命运。

方思弄正想得出神,忽然被一阵狂暴的声音惊醒。过了好半天他才确定那声音的确是一首音乐,是从屋主枕边的手机中传出来的闹铃。

这重金属重得简直要中毒,可惜他没有手,也没有耳朵,做不到“捂住耳朵”这样的动作。

同时他还感觉到一阵诡异的熟悉。

闹铃响了好一会儿,一只细白的手才从被窝里伸出来,“啪”的一下手机被拂到地上,闹钟却还在响。

又过了一会儿,那人不得不从被子里钻出来,痩得伶仃,浑身细白,颈椎骨嶙峋地凸起,头发枯黄蓬乱。

是李灯水。

她用手撑着地面,下半身还留在床上,趴着去捡手机,动作粗暴地关掉闹钟,生着明显的起床气起床。她只穿了吊带睡衣和内裤,方思弄下意识就要闭眼睛,可他做不到,只能尽力将“眼球”转开,可惜屋子太小,他的余光没法完全离开。

好在李灯水是背对着他,脱掉吊带后她弯腰去衣柜里找衣服,顺势将与那几根黑色细带有关的部分往里面怼了怼。这样子的姿势,使得她的脊椎和肩胛骨非常明显,嶙峋陡峭,仿佛都要破体而出,黯淡的晨光洒在上面,反而称出她异乎寻常的白。

她换上了一身规规矩矩的衣服,拿上书包,开门出去了。

关门声惊醒了方思弄,惊出他一身冷汗——如果他确实还有身体且身体还有汗的话——他猛然惊觉自己刚刚好像不由自主地盯着李灯水看,但那个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看李灯水。

这个发现吓到了自己,他惊慌失措,下一刻只觉得视角陡转,身遭瞬间黑了下来,他似乎被压在了一片巨大的石板下,龟缩在狭窄低矮的空间里,眼前耸立着一团巨大的黑影。

他惊魂未定,努力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只是忽然就出现在了这里,看到了这一切。

平复心情之后,他逐渐发现他好像并没有离开那个房间。眼前的这团黑影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立着一部分倒着,泥泞的碎屑散落在周围,隐约还可以看到一些金色在闪动。

——是那双鞋。

他反应过来,是刚刚看到的床底下的那双鞋!

他忽然来到了李灯水的床底下?

那时间呢?时间是接续上的吗?现在是在过去还是未来?李灯水是已经离开了还是仍在床上睡觉?

他的状态依然跟刚刚一样,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他竭尽全力控制视线,从沾着泥浆的鞋子中间望出去,通过对空间的构想,看向了极有可能是他刚刚所在的地方——床板挡住了一大部分视线,他只能看到一点木柜子的边缘,那似乎是……书柜?

他竭尽全力往那边“看”,也许是意愿太强烈了,下一刻,他的视线瞬间“滑动”过去,大概是从床中间平移到了床脚,然后他忽然可以看到大半个书柜。

……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物质形态?

怀着这种困惑,他看向了书柜上方,结合对高度、角度的判断,他判断他刚刚的视角应该位于书柜的第三格或第四格。

那里都是书,摆得不是特别整齐,可能经常会抽出来看,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精神与绝对知识》、《忏悔录》,也有《小泉八云文选》、《莫泊桑随笔》、《飞鸟集》……

他当时是待在哪里的?

可以肯定的是,一个成年人类的身体,是不可能挤进那任何一个书架的。

那自己刚刚到底在哪里?

他越想越入神,盯着书本和格子上方的一小段黑色阴影……倏然间,视线再次转换,他又回到了一开始的位置,应该就是书柜上。

他再次可以将整个房间收进眼底,发现床上已经没有人,整个屋子是李灯水离开之后的样子。看起来时间规则还没有失效。

他又看向床底下,努力了一会儿,再次回到床底的视角。

他思考了一阵,寻找这两个地方的共通之处……

是影子?

他需要在阴影中活动?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他又回到柜子上,在这个房间中搜寻别的“阴影”,一眼看到的就是没关严的衣柜那条漆黑的缝。

他盯着那条缝,心念转动——如果他还有心的话——集中精神感受着变化,发现他盯着的那条缝似乎越来越宽越来越近,脑子里冒出那句“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然后他成功了,他进入了衣柜。

竟然真的是这样!

他可以在各个阴影间瞬移!

而且,阴影范围的大小好像决定了他的活动范围,书柜上的那个阴影只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所以他能够活动的范围很小,而在床底下和衣柜里,他的自由度明显要大一点。

他更好奇了,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形态?

此时,他身处在李灯水的衣柜中,被女孩子的衣物包围着,可以发现衣柜外层的衣服都叠的很好,垒成一堵墙,把后面的混乱都遮住了。

那团混乱五光十色,皮带、蕾丝、性感内衣应有尽有,像爱丽丝的兔子洞,链接着另一个世界。

这样零距离待在一个女孩的柜子里似乎有些猥琐,不过他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嗅觉,失去了一种感官让他与整个世界似乎都隔着一层什么,所以他也没有太大感觉。

他又回到书柜上,在这间房里这里的视野最好。他盯着门缝看了一阵,想离开这间房看看,但没有成功。他又去看书桌,试图进入抽屉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结果依然没有成功,只转移到了书桌下面的阴影里,看来门缝和抽屉缝都太小了,他穿不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几乎已经把这间屋子里可以去的地方都探索完了,甚至还在床和墙之间的夹缝里发现了半个避孕套包装袋。

可他出不去,完全被困住了。

安静下来之后他再次思考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怕光线?是吸血鬼?或者中国鬼魂?

可他看不到自己的实体不说,他其实也并不畏惧光线。在传说中吸血鬼或鬼魂害怕光线,在光线中会被烧成飞灰,但他的感觉并不相同,他似乎只是……无法到达有光的地方。

就好像有光处和阴影处是完全不相交的两个世界,他只能在其中一个世界存在,但也并不怕另一个世界就是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在晚上岂不是哪里都可以去?

他试图在这间房间里找到镜子或者玻璃之类能反射出物体形象的东西,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自然也照不了“镜子”。

自己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从外面被打开,当时他待在床底下,只看到了一双穿着拖鞋的女人的脚。

女人在屋里转了两圈,很快发现了床下的鞋子,粗暴地把鞋子拎出去,嘴里骂出不堪入耳的脏话。

方思弄有点怕那女人收拾了鞋之后还要趴下来看床底下看到他,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于是他移动到最靠近门的地方,透过未关的门看到了外面的客厅,然后移动到了沙发下面的阴影里。

女人还在李灯水的卧室谩骂着,方思弄则趁这个时间将客厅里的空间大致探索了一遍,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家庭客厅,从装潢和摆设来看这家人也很普通,没有特别富裕也没有特别贫穷,从事的职业不会特别低贱也不会特别精尖,一个乏善可陈的家庭。厨房狭窄的灶台上还炖着什么东西,厕所的门关着。

不知道是世界设定还是他太粗心了,偌大一个客厅他竟然也没发现可以照出自己样貌的东西。他猜厕所里应该有镜子,可他进不去。

女人骂了一会儿回了自己房间,很快又风风火火走出来,原来是去换了衣服。她打开了大门,停顿了一下,回到厨房关火,然后再次离开。

这一系列动作都昭示着她在气头上,一路叮铃咣啷的,方思弄下意识瑟缩在墙角,惊鸿一瞥间看到了她的脸,发现自己在一些资料和李灯水——外面世界的那个、正常的李灯水——的手机屏幕上见过她。

她是李故云。

方思弄瞬间就想到玉求瑕说多的话,说他预感到会在这个世界中与父母重逢。

这个预感是否会在这个世界应验?

也许是因为见到李故云太过震惊、只顾着震惊,他没有抓住李故云开门的时机离开,便被关在了这个房子里。随着窗外太阳高度角的变化,他将这个房子里所有阴影能够到达的角落走遍了,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

不过没有发现就是最大的发现,这么大一间屋子,餐具都是白瓷的,别说镜子,一块玻璃也没有,这根本不符合逻辑,他怀疑是“世界”设定,自己的存在形态可能不自己能轻易得知,也许与揭开谜底有重大关联。

不过事实上他并不十分焦虑,因为他判断,在夜晚来临时,他的活动范围也会变得宽广很多。

傍晚时分,大门打开,李灯水回来了。

方思弄有了离开这个房子的选择,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而是跟着李灯水回了她的房间。

李灯水回到房间后就坐在书桌前写作业,没多久外面门响了,可能是李故云回来了,不过李灯水进房间后就锁了门,方思弄也出不去。

再晚一点房门被很重地敲响,李灯水放下笔,坐直身体,脸上出现了一种扭曲的狠劲,像影视剧中,那种刻板的、会出现在叛逆青少年脸上不耐烦的表情,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开门出去了。

母女俩在昏黄的灯光下相对着吃完了饭,全程不发一言。

之后李灯水又回到房间来,趴在书桌上写东西,期间打开抽屉找什么,没关严,方思弄趁机进入了抽屉的阴影里,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半包香烟、几张演出门票、带有些许污渍的夜店手环。化妆品也巧妙地藏在文具和纸张中间,避免被母亲发现她涂抹的鲜红唇膏或带着烟熏气息的眼影。

这些都是方思弄一大早就预想到的设定,吸引他注意的是另一样东西——那几张演出门票最下面的一张大的,是一张邀请函,宣传单大小,背景是深沉的墨黑,仿佛一片无尽的夜幕,隐隐透着冷光。纸面中央浮现一只繁复精致的面具,面具的边缘镶嵌着金色烈火图案,面具的双眼空洞而神秘,镂空的细节犹如缠绕的藤蔓。在面具上方印有一排华丽的花体字,前半部分被遮住了,方思弄只能看到后半截,是这样几个字:“绳食儿舞会”

方思弄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一个数年前的画面跳至眼前:

那天他也是接了喝了酒的玉求瑕回家,回他租的那个家,楼下没有停车场,要停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步行五分钟左右。这五分钟的路上会经过一片居民区,一楼的店铺彻夜不息。

玉求瑕歪歪斜斜,被他架着走,今天似乎喝得还挺开心,一边走一边唱歌,走到中途忽然停下来不走了,方思弄转脸一看,发现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摸棋牌室大爷养在玻璃缸里的鱼。

发现他的目光,玉求瑕转过来对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容极其灿烂、比他们头顶上那盏白织灯还让人目眩,说道:“它们居然知道这不是绳。”

方思弄没有听清,有些呆地问:“这不是神?”

他想说你就是神,别说对这些鱼了,对我来说,你也是神。

玉求瑕却一眼就看穿他,知道是他听错,纠正他:“是绳儿!”

“绳?”方思弄还是不解,竭力想要跟上玉求瑕的脑回路,希望自己不要显得太愚蠢,便自己揣摩道:难道玉求瑕的意思是自己的手指在水里像绳子?可鱼知道他的手指不是绳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玉求瑕好笑地用沾了水的手弹他的鼻子,笑得更好看了:“是食儿!鱼食的食儿!”

这是一个完全的乌龙,一个在每个人的人生中足以出现成百上千次的“听错了”的瞬间,一段小插曲,本来不应该被任何人长久地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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