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来玉求瑕在拍《十八》时,方思弄检查美术组的场景布置,发现了舞会邀请函上的字“神绳食儿舞会”,那个夜晚便永远镌刻在了方思弄的记忆里。
那张邀请函在电影中并没有正面出现,仅作为背景在屏幕上停留过几帧,就是最眼尖的电影评论家或最狂热的粉丝都没有清晰地扒出过这几个字,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方思弄忽然感觉一阵寒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连身体都没有了,还能感觉到冷。
——这个世界,是玉求瑕拍的《十八》?
第197章 电影02
在萧瑟的秋风中,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穿过遍布玻璃与钢架的如水晶般剔透的城市,推开了城市角落一道吱呀作响的门,走进了一间充满浮尘、铁锈气息、脂粉和雨水、霉菌味道的房间。这个房间形状怪异, 如一列狭长的火车,或者说一条通道。一群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人在通道两旁站成庄严肃穆的两列, 齐刷刷地看着来人。他们都不年轻了,皱纹爬满了他们浓重脂粉下的面庞, 他们都把脸涂得很白,瞳孔深黑,挤在一起像一群遗落在旧时代里的鬼。
老太太的视线穿过他们, 投向走廊尽头,那里坐着一个一身素白的人, 正在对镜梳妆。他的头发也是白的,长长的披下来像瀑布一样坠落在地。
没有回头, 但他开口说话了, 声音苍老嘶哑, 好像随时都会断气:“你真的来了。”
老太太回答:“我答应过的,人总要守诺。”
那人却道:“年轻人才会相信诺言必定会实现, 那个时候我们才十八岁,还有资格说来日方长。可现在我们已经八十一岁了。”
《十八》是玉求瑕最负盛名的一部片子, 也是让他一战封神的一部,在影史、和他的个人生涯中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时有权威评论称,《十八》是《恐怖洛基秀》在本世纪的复活,以恐怖、叛逆、混乱在当时一片死水的华语影坛撕开一条血路,其中充斥着错位的现实、诡异的笑声、消失的灯光、突然的尖叫和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怪物形象。同时它又是极具地方特色的,不涉及任何科幻元素, 就在所有人脚下的这片人间展示了一场盛大的幻灭。
女主人公阿梅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女孩,她的母亲因为失败的婚姻而时常显得神经质与患得患失,这种经典的家庭模式造就了母女双方的痛苦,阿梅果然成为了一个面上一套里子一套的“乖”女孩。在母亲面前、在阳光下,她是扔进人群里就找不到的、默默无闻的内向女高中生,而当夜色降临,她就有了另外一张面目。
真正的故事开始于她收到那张邀请函的那天,那是一场地下世界的舞会邀约,这场舞会也占据了电影的绝大部分篇幅。她在舞会上完成了彻底的蜕变与异化,在那之后,她眼中的整个人间都变得鬼影绰绰——母亲时不时会变成怪物、学校老师社会的规则都变成了一场游戏般的幻觉。
而李灯水现在就在饰演这个女主角阿梅,她收到了邀请函,前往了这场舞会。
去的时候是晚上,方思弄轻易地跟上了她。
他跟着她的影子行动,来到了那场“神绳食儿舞会”。
这场地下舞会隐藏在一栋废弃工厂的地下室里,进入之后方思弄只觉得脑子嗡嗡的,音乐声太大了。他没有嗅觉,但只用看也能想象出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烟草和酒精的味道,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暧昧的窒息感。昏暗的灯光打在墙壁上,时而投射出跳跃的光斑,时而只剩下扭曲的阴影,像是一场无尽的梦魇。霓虹灯管摇摇晃晃,发出幽冷的光,色彩交替着在四周闪烁,染红了低语、笑声与尖叫。
人群的身影在迷雾中摇曳,鲜艳的唇色、夸张的眼影与精心描绘的面具相互映衬。男女皆着装大胆、怪异,高跟鞋的叩击声与沉重的低音音乐一同在地板上震荡,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既陌生又肆意的狂欢中。
李灯水穿着那身黑色细带组成的衣服,虽然浓重的烟熏妆和烈焰红唇都是为了掩盖她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稚嫩,可显然不是那么成功。她戴着一张狐狸面具,瘦弱干瘪的身体根本撑不起这件衣服,瘦削的锁骨和半个胸裸露着,肩膀微微耸起,脚步有些不稳。
她挺直背脊,努力将自己融入周围成熟的气息,仿佛通过这身装束便能伪装成她想要成为的样子。然而,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略显僵硬的步伐,偶尔下意识的环抱手臂——都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和不安。她的性感装扮就像一件还不合身的盔甲,无法完全掩饰她那十七岁的青涩与不确定。她很白,也只剩下白,在这里的灯光条件下简直白得发光。她进入这里,就像羊羔走入了羊群。
方思弄挨过最初那阵“音波攻击”后,李灯水已经不见了,但他并不十分担心,因为这里是《十八》,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比起担心李灯水在这里遭遇什么不测,他不如冷静下来想想要怎么出去。
硬要说的话《十八》算一部荒诞剧,而荒诞剧的一大特色就是没有出路。
要怎么在一个没有出路的世界中找到出路?
跟他对这部电影的记忆相符,很快,舞会开始的时间到了,音乐声渐弱,疯癫般舞动的人群安静下来,他们先念诗:“我纯洁的头颅被接到了无耻的身躯上。我有欲念,又没有欲念。我遭受着痛苦,却又在享乐,我厌恶活下去,而又害怕死。”
从极动进入极静中,刹那间世界仿佛万籁俱寂。
整个地下室的灯光都熄灭了,只剩下一束追光灯,从舞台帷幕慢慢往前打。这里的舞台是长条形的,从帷幕后延伸出来,像走秀的T台。
有人在舞台上亮相了,但人群并没有那种见到明星的骚动,他们还在读诗,声音很安静。
方思弄飘荡在阴影中,在舞台边缘找到了李灯水,她仗着身子瘦小已经挤到了第一排,不过是在靠近帷幕的地方,只能看到站在舞台前方的那个人的背影。
一首诗一首诗地念下去,很多人泪流满面,李灯水眼巴巴地望着那个人的背影,她还小,有一些诗是不懂的,她只是强烈地想看看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终于,那个人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缓缓回眸——
在电影里,这里就会闪回最后在那栋老旧屋子里的场面,两列人站在走廊两侧,恰如现在人群站在舞台两侧。尽头的人有着如瀑的长发,他回头的瞬间时空都被压缩混淆。
八十一岁的他白发如雪,可面庞竟然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很开心地向她伸出手:“我为我们准备了棺材,你要去看一看吗?”
八十一岁的阿梅抬了抬手里拎着的袋子:“我也带来了好东西。”
“是什么?”
“我妈妈的骨灰。”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开心地鼓掌:“我们可以把它做成炮/弹!”
她说道:“或者把她分给大家,这样大家就都有妈妈了。”
当时拍这一幕的时候,演这个角色的演员找不到感觉,玉求瑕亲自示范了一次,于是在方思弄的记忆里他就总是玉求瑕的脸,美丽得如同圣山上被阳光照耀的冰雪,叫人如见天颜。
那人离开舞台之后念诗活动也结束了,人们再度沉浸在酒精、音乐和舞蹈中,李灯水也加入了他们,在这里没有人阻止她饮酒,她一开始不好意思,几杯酒下肚就蹦到舞台上去跳了。
舞台的黑暗和灯光容纳着她,让她感觉自己在这里无所不能。她不会跳舞,但极力扭动着身躯,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中像片片雪景。此时舞会的整个配色和氛围来到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高/潮,以她为中心的整个画面就像卡拉瓦乔的《酒神》一样,黑暗中耸动的人群如同画中的腐烂水果,象征着青春堕落的肉/体,而从她身上透露出一种圣洁又强烈的情/欲。
方思弄仰望着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夏天拍摄这个画面的那一天,那时的女演员发育要成熟一些他没有太大感觉,但这一刻,看着李灯水,他再次在她身上看到了方佩儿。
很玄妙的一种感觉,他好像回到了那天,可在舞台上跳舞的却是今天的李灯水,不,是方佩儿。他怀抱着摄影机对准她,忽然她对着他笑了一下,在镜框中如潮的光线落到了她的身上,所有的衣物、人群、墙壁和地面都被穿透,将她苍白嶙峋的身体照耀得晶莹剔透,好像她的骨血忽然以几亿度的温度燃烧起来,亮得要把人刺瞎。
下一刻她就摔碎在了地上。
她从她家六楼阳台上跳了下来,摔碎在刚下过雨的地面上,雨水和血映着晨光飞溅,她白得像雪,扭曲地死在那里如同一只水晶木偶。
镜头慢慢升高、拉远,晨起的邻里来来往往,对此都视而不见。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默默无闻。
当然阿梅并没有真的死去,而是依然在平庸的生活之中沉沉浮浮,只是她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变化:妈妈变成了怪物,老师变成了鸭子或驴。那天晚上认识的一些朋友会时不时在她的身边出现,电影最终结束在老旧小屋中,那群苍老的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人们唱歌跳舞演戏,复刻了这一晚的一切。
她依然站在最中间跳舞,跳得依然不好,母亲的骨灰漫天飞舞。
阿梅在八十一岁时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一天,这是一个荒诞剧的典型轮回式结构,主人公找不到出路,遑论他人?
这部电影集合了太多元素:恋母、弑母、反叛、异装癖、性解放、超现实……
后来有评论认为阿梅本人就是一个异装癖,因为很显然这部电影极其个人,几乎可以看作导演本人精神世界的衍生,而玉求瑕小时候有戏曲学习的经历,经常有反串的要求,这造成了他的心理障碍。
关于那场没头没尾的跳楼,大多数人认为那代表了主人公效仿哪吒的精神性的自杀,而那个不老的男人(这也被看作阿梅是异装癖的证据之一)、包括舞会或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是她完全的臆想,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带着青春的狂怒构筑了这样一个混乱无序的精神家园,到八十岁时却依旧没能摆脱、选择了回归。
直到今天还有人在追问玉求瑕关于这部电影的问题,可玉求瑕从来没有回答过。
方思弄倒是没有问过,他比其他人更清楚这部电影与玉求瑕的连结,他早已预感到了什么,他不敢问。
电影的片段在他脑海中飞速闪回,忽然定格在了第二天清晨,他站在李灯水家楼下看她的尸体,身边人来人往,他还看到李故云从楼道里出来、从尸体面前走过,血水里倒映出她的样子,一头张牙舞爪的怪物。
他感觉自己忽然知道要怎么出去了。
第198章 电影03
方思弄躲在花盆的阴影里, 遥望着夜幕下的城市在晨曦中逐渐亮起。
电影中的阿梅一生都在逃离,在寻找,在逃离母亲、逃离不合理的秩序、逃离痛苦, 可实际上只是在八十一岁时逃到了她十八岁就去过的舞会上。
那算是真正的逃离吗?
黑夜会结束,一个挑战了视觉、审美、价值观的精料绝伦的舞会也终会结束,人们不得不重新走入庸碌生活。
阿梅一度以为自己生命中的不幸大部分是母亲带来的, 母亲去世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虽然母亲去世得有些晚——在阿梅已经八十岁的时候, 但她仍是觉得松了一口气,至少自己仍旧活着,还活着。
离开了母亲的自己, 终于自由了吧?
她穿越半个城市去找当年的舞会,然而那是真正的解脱, 还是单纯的发泄狂欢?
舞会当然不会永远进行下去,在这场舞会结束后, 会怎么样?她是否仍旧要回到她挣扎了一生的生活中去?
她这一生, 到底在逃离什么、追寻什么、挣扎什么?
方思弄看到城市的边缘亮起一线白光, 天要亮了。
身后的床铺发出一阵悉悉簌簌的声响,是被窝里的李灯水, 她在半夜的时候就回家了,辗转反侧, 一直没有睡着。
电影中,这个早晨她经历了一场死亡,在雨后的清晨摔碎在路边,像一具扭曲的水晶人偶。电影只呈现了她落地、死亡的瞬间,没有描述具体的过程,从环境来说她摔死在家楼下, 看电影的时候大家都会这么想。实际上她没有死,她家的窗户也装着铁栅栏,她很瘦,却穿不过铁栅栏。
一切都暗示着她没有死,这一场死亡,可能是梦,可能是狂欢后的想象,可能……这个清晨,她确实死去了一部分,过去的自己,或者、或者某些精神性的东西。
方思弄看过这部电影无数遍,特别是在他和玉求瑕分开的那两年,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玉求瑕拍过的电影,寻找玉求瑕离开的原因。他一遍一遍地梦见在地上摔碎的那个人是玉求瑕,梦见舞台上念诗的那个是玉求瑕,梦见大海中溺亡的那个是玉求瑕,梦见在太阳中沉没的那个是玉求瑕……玉求瑕的电影个人得令人发指,就像他人一样,极端自私、我行我素。
每一部电影都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每一部都是那么走投无路。
方思弄找不到别的出路,这些电影中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亡,他找不到办法,他想和玉求瑕在一起,他不想玉求瑕死,可他找不到办法,所以他没有办法去找玉求瑕。
因为“戏剧世界”的出现,他们好像找到了出路,或者说逃避了当年的问题。
可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里。
他要怎么解决?怎么离开这个世界呢?
他想了一夜,最终还是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
阿梅的一生就像一个噩梦,如果,如果她真的能如她想象中的那样死在这个清晨,真正的死亡,那她此后一生的挣扎也都不会发生。
这其实是一个很冒险的决定,毕竟他在这个世界还没有遇到其他人,他仔细找过,昨天的舞会上没有,匆忙地结束风险很大。
看这个清晨仓促地到来了。
他认为阿梅的一生中只有三个时间点有可能找到出路,分别是十八岁的舞会、八十一岁的舞会,和意识中的死亡的清晨。
第一场舞会已经过去,第二场舞会还要等六十多年,他的机会只有这个清晨。
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物质形态,他仍然没有搞清,但至少可以确定不是一个人类。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真是一个人类,从六层楼摔下去就会死,那他也不可能穿越眼前的铁栅栏。
是这个道理吧?
重金属中毒般的闹铃在房间中响起,东方的光芒彻底划破天空。
方思弄纵身一跃,穿过狭窄的铁栅栏,跳了下去。
他并没有失重感,下一瞬间,他踩在了实地上。
然后他听见了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身体发出来的。e
成功了。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手脚,看到了被黯淡的青色光源照亮的方形瓷砖,他微微后退了一点,撞到什么东西,转过身他看到了一整套电影数字放映设备。
他意识到,自己身处一间放映室,从监控屏幕上可以看到外面的影厅,大荧幕上正在放映《十八》,李灯水摔碎在地上、李故云从楼道中走出来,提着公文包路过尸体的画面。
所以电影……就是电影?
他感觉自己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疯狂而恐怖的念头不可遏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那过去的那些“世界”,也会是一些正常上演的戏剧吗?有观众在观众席观看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