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戎划起桨,小船缓缓驶离岸边。
方思弄背脊僵硬地坐在船上,看着在前面划船的卡戎。卡戎似乎不会说话,他也不敢搭话。船沿着岸边行驶了一会儿,方思弄发现岸边站着几个模糊的人影,呈黯淡的灰白色,像是薄雾,轮廓模糊,看不清面孔,但眼睛处还有淡淡的微光。
是电影中的亡灵形象,它们也要渡河?
卡戎在它们面前停下,朝它们伸出手,亡灵们也伸出手,往卡戎手上放了什么东西,然后卡戎让它们上船。
上船后它们就坐在方思弄旁边,安安静静,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之后卡戎又接了三批人,小船几乎坐满,才转动船头,离开河岸,驶向对岸。
到达对岸后,亡灵们相继下船,方思弄也跟它们一起,等到卡戎和小船都消失在浓雾里,他才确定,卡戎真的没有向他收取过路钱的意思。
现在他已经来到了埃列修斯田野,与塔尔塔罗斯的阴森焦灼不同,这里是一片天堂式的草原,田野上的草地如同一片翠绿的毯子,延展到远处,色彩斑斓的花朵竞相开放,不远处有郁郁葱葱的树林,大自然在这里永远保持着最美好的姿态。
刚刚与他一起下船的亡灵们已经四散离开,岸边一时间只剩下他一个人,过分静谧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往前走。
草原很大,他原本不可能认识路,可奇怪的是,他似乎认识地上的花。
很难形容的感觉,他并不能确切地叫出每种花的名字,但他就是神奇地知道应该往哪走。具体来说的话就是离冥河越近,一种鲜红的花越多,而离人间越近,一种蓝色的花就越多。
他不停地走着,逐渐开始恍惚,有些时候会以为自己走在梦里。
又来了,那种严寒的感觉,曾经从未注意过的梦境,一切都在这个世界中复活了。
他一直走一直走。
“方思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很清晰,是玉求瑕的声音。
但他的身体里回荡着一个更大的、更清晰的声音:
“不能回头。”
他继续往前走,跟随着地上的蓝色花朵。
“方思弄!”
他听见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还有跑动的脚步声,他依然往前走。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能回头。”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肩膀被人握住了,温热的触感,沉重的力道,太真实了。
但是他不能回头,还是执拗地往前走。
然后眼前白影一闪,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巧妙地一转,玉求瑕从后面转到他面前,正面对着他,握住了他的两边肩膀。
四目相对,玉求瑕的眼睛泫然欲泣。
“方思弄、方思弄……小雪,你怎么了?”
方思弄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眼泪已经从眼角滑下。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玉求瑕来回抹着他的眼角和脸颊,然后凑过来吻他,反反复复地吻,从额头到唇角,从眼尾到下巴,把他的眼泪都吞下。
方思弄在他的触碰和亲吻中逐渐找回了温度,他从幻梦中挣脱出来,想起来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了帮蒲天白出去。
根本没有什么不能回头的规定,这个规定只对蒲天白生效,现在玉求瑕整个人都面对着他,根本不是“回头”,而是“转身”,什么都没有发生,便可以佐证这一点。
方思弄动了动自己仿佛被坚冰冻住的肩膀和双臂,抬起手抱住玉求瑕的脖子,又摸他的脸,目光仔仔细细在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逡巡而过,玉求瑕也停下了所有动作,安安静静地任他看,过了一会儿,他看够了,开口问道:“真的是你?”
玉求瑕眼角一跳,立即道:“当然是我。”
方思弄抱住他,很紧很紧地抱住他,像是忍受不了一丝分离。
这时另一道身影从他们旁边走过,是依然在向人间进发的蒲天白,擦肩而过时留下一句:“天呐,没眼看。”
花田笑跟在他后面,出乎意料,没有说什么风凉话。
过了好几分钟,方思弄才放开玉求瑕,玉求瑕也仔细地盯着他的脸,问他:“好点了吗?”
方思弄点了点头,玉求瑕牵住他的手,道:“边走边说,好吗?”
方思弄又点了点头。
两个人便手牵着手,去追蒲天白和花田笑。
玉求瑕先讲述了他们分开之后的经历,就是跟着蒲天白继续走,因为地动平息之后,方思弄掉下去的那个洞不见了,他们没有办法,只能继续走。玉求瑕相信方思弄会想办法跟他们会合,没想到方思弄甚至走到了他们前面。
方思弄也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经历,说了和西西弗斯的相遇,得到了对方的帮助,又乘船渡过冥河,在这里与他们重逢。
“谢天谢地。”玉求瑕又侧头亲了亲他的太阳穴,这话不太寻常,因为玉求瑕向来不相信天地,大多数时候他都只信自己。他把方思弄的手握得更紧,安抚地说,“快了,很快就能出去了。”
第225章 电影30
“蒲天白, 你看到那朵花了吗?那朵,有点紫又有点金的。”
“蒲天白,你听到声音了吗?什么?鸟叫啊, 像在唱歌。”
“啊!林子里有条狗!你看它!像不像……”
“不,没什么。”
为了防止蒲天白转头,花田笑一直走在他并肩往前一点的位置, 指着前方的一些景物叽叽喳喳。
在他们身后,有一道淡色的身影, 一道人形残影,是从冥王圣殿开始就跟着蒲天白的“妻子”。
方思弄和玉求瑕就走在这只幽魂身后,监督全局。
从方思弄的视角, 他可以透过幽魂半透明的身体看到前方,有时它会把蒲天白框住, 有时是花田笑。它太浅淡了,像一层滤镜或特效, 而被它框住的那个人会变成灰白色。这场面令方思弄不禁去想:倘使神话中的俄耳浦斯最终也没有回头的话, 这样的妻子, 真的能跟他一起回到人间吗?
“他为什么叫他蒲天白?”方思弄提出疑问,毕竟在这个世界中, 蒲天白的自我认知应该是俄耳浦斯,可花田笑一直叫他蒲天白。
“不知道, 之前走着走着他就开始这么叫了,蒲天白也没有什么异议。”玉求瑕说,语气冷淡,有点事不关己的意思,“随便他们吧。”
埃列修斯田野一望无际,绿草茵茵如盖, 地平线边缘金粉色的云幕低垂,清新的风吹拂着。神话中的英灵们散布在这里平静地生活,随着位置的变换,他们时不时可以窥见一些神话的侧影。在这里,一切仿佛都变得和平、宁静了,连时间也是。
然而就在这种宁静中,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方思弄忽然感觉心脏一跳,然后一种麻麻的感觉慢慢爬了上来,似茫然似惊悚,似曾相识、如坠幻梦。
他余光一闪,像是有人影在前方晃动,那一瞬间遮蔽了日光。但当他定睛看去,那里却只有鲜花绿草,和更远处的湖泊森林,没有什么人影。
他试图集中精神,不要被幻觉影响,但无济于事,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他还听见四周渐渐出现的低语,他再次有了一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
那道目光似乎来自于身后,令他毛骨悚然。
“方思弄。”
忽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天灵盖一凉,整个人下意识僵住了。
是玉求瑕。
又是玉求瑕。
是玉求瑕在身后叫他。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头,但动作刚发出,便顿住了。
他跟自己身边的这个玉求瑕对视了。
对方担忧地问他:“怎么了?”
同时,身后的声音也在说:“方思弄,你为什么不看我?”
方思弄心中“咯噔”一声,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老旧的机器忽然短路,他没法思考、濒临崩溃了。
身旁的玉求瑕捏住他的肩膀,捏得他有点疼,眉毛皱起,有些强势地逼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晃了晃脑袋,勉强找回一丝理智:“不,没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感到恍惚,似乎这句话、这几个字,在不久之前曾经出现过。
直觉。他直觉不对。
有一种说法认为,直觉的来源是大脑收集的信息先于逻辑和理性的统筹而作出的决策,也就是说,比起某些玄学、超自然的因素,直觉的产生很有可能是有具体依据的,它只是比理性的逻辑推理更快地做出反应,以至于大脑难以立即理解和验证。
他的直觉为什么觉得这句话不对?
——“不,没什么。”
他刚刚听过,是在哪里?
在哪里?
他开始疯狂地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
是西西弗斯?
「“是你啊。”
“你知道冥府三界在永恒运动吧?每当三个世界在交错时……你很不走运。”
“不,也许你很走运。”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不是,不是西西弗斯。
是跟玉求瑕亲吻时?
……不是,也不是。
那是哪里……
是哪里——
是更近的……更近的时间点。
「“啊!林子里有条狗!你看它!像不像……”
“像什么?”
“不,没什么。”」
——是这里。
这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未竟之言?
「林子里有条狗。它像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