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意志”仍旧迟疑,开始怀疑自己:“……我说了什么?”
“你说‘戈多一定会来。’”玉求瑕还是朝祂笑,灿烂得像朝阳,“我相信你。”
“疯子……”方思弄感觉身边的梅斯菲尔德的身体瞬间紧绷,“他没事挑衅那东西干嘛?”
玉求瑕化用了《等待戈多》中的桥段,在第一幕和第二幕的末尾,都有一个小男孩找到主角,带来戈多的口信:“戈多今天不会来了,但明天一准来。”
玉求瑕将“世界意志”比做了这个报信的孩子。
梅斯菲尔德心有余悸地喃喃:“希望祂还没有学会人类的‘恼羞成怒’和‘毁约精神’。”
“世界意志”反应了好一会儿,脑回路才跑出一个完整的逻辑链,祂瞬间火了,原本就高挑的身躯忽然拔地而起,像一片八爪鱼形状的阴云般扩大,张牙舞爪地将玉求瑕笼罩进去。
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恐怖回响:“——你竟敢!”
玉求瑕面不改色,慢慢站立起来,挺拔得像一棵树:“如果你能用别的办法阻止我探索下去,就不会用这种拙劣的演技在这里对我循循善诱。”
阴云再次涨大,围绕着他纠缠了一会儿,在“精神维度”两位观察者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时候,倏然散开了,慢慢又凝聚回人形,不过这次的“梅斯菲尔德”显得有点蔫蔫的,甚至有些可怜地问:“……我的演技很拙劣吗?”
玉求瑕冷笑一声,不近人情:“在我手底下的演员中,算比较平庸的。”他迈开步子,走出了阴云的范围。
“你找不到他的。”“世界意志”在他身后说,“你没有线索,也没有记忆。”
“这是一句假话。”玉求瑕说,“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找不到他,你今天就不会出现在我面前。而你的出现,便让我坚定了这一点:就是‘小雪’真的存在,我也一定会找到他。”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停下脚步,走出很远,“世界意志”也没有追。
“呼——”危机解除,梅斯菲尔德呼出一口长气,转头对方思弄说,“好险……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这倒是方思弄没想到的:“走了?”
“怎么?舍不得我?只是你看他的样子,应该没我什么事了。”梅斯菲尔德开了一个玩笑,转而说道,“没事,也许还有见面的那一天。”
方思弄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是沉默。
在梅斯菲尔德转身的时候,方思弄叫住了他:“我还有点问题想问你。”
梅斯菲尔德好脾气地说:“可以。”
方思弄遍问道:“那张照片是什么意思?”
问题笼统,梅斯菲尔德却立马反应过来:“那是我借给你的‘真眼’,可以看破这世间一切虚像。”
“那李灯水和花田笑……”
“他们不属于‘虚像’,他们没有参与在真实世界中发生的‘第一幕’,而是第二幕才被卷入进来的‘投影’,他们的真身还在现实世界中生活着。”
方思弄眼睛睁大:“也就是说……”
“是的。”梅斯菲尔德给出肯定的回答,“他们还活着。”
太好了。方思弄心脏一轻,松了一口气,又抓紧时间问:“那香水呢?”
“‘圣谕’和‘corpse party’?”梅斯菲尔德笑道,“只是你我之间的一个小玩笑。”
“那……”方思弄一时之间也想不起别的,便道,“……再见?”
梅斯菲尔德又笑了一声。
下一刻,祂忽然换了一种表情,嘴角眉梢高高吊起,整张脸变得无比诡异。
方思弄吓得差点坐回地上去。
但只是一瞬间,梅斯菲尔德又变了回去,还是儒雅可靠的面目,并笑他反应过激。
方思弄很无语:“你干什么?”
梅斯菲尔德说:“虽然也不一定会有下次见面的机会,但我想说,假如以后还能见到我,你也要保持警惕,这次就做得不错。”
方思弄不明白:“为什么?”
“我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的感觉,破例送你这个情报:其实我并不总是这样。”
“哪样?”
“这是一轮温暖的游戏,所以你现在见到的我还比较温柔。”梅斯菲尔德道,“但你要知道,我是几乎所有‘人性’的集合,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通关‘戏剧游戏’走到最后的人,往往都有强大的意志,贯彻着一些诸如正义、和平、荣誉、善良这些信念,可同时,贪婪、狂妄、懒惰、邪恶……这些特质也同样存在于这个种群的天性之中,人类的感情并不只有正向的。而‘爱’,在这两端之中,其实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偏向。”
“最后一条忠告:你们还有漫长的岁月要度过,希望不要让爱走向另一端。”
“就这样吧。走了。”
说完,祂就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方思弄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坐回去,抱住膝盖蜷缩起来。
第234章 等待08
走出空无一人的公园大门的一瞬间, 扑面而来的是鲜活的、流动的人群和声音,一门之隔,就像阴间和人间的区别。
玉求瑕低头看着自己手中忽然出现的笔记本, 心想那东西实在狂妄,可能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连这种完全不“现实”的“隔空取物”都随意使用了出来, 是以为他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连这点也注意不到了吗?
他嗤笑一声, 突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向天空。
当晚北京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玉求瑕把它视作一个很好的预兆。
他仔仔细细地将笔记本又研究了一遍, 其实那位“梅斯菲尔德”说的也不算错,因为这个笔记本中的内容的确有许多主观抒情的部分, 说不上杜撰,但确实有太多联想。譬如讲述一件事情的时候, 笔记主人只会草草一提事件本身, 更多的笔墨用在描述自己当时的想法上, 有时甚至不会明写发生了什么事,而是通过自己的推测列出其他的可能, 玉求瑕就需要通过这些可能反推出真实的情况。
除此之外,整本笔记中还充斥着大量的回忆和独白, 不吟诗作赋也不引用名人名言,只是用直白简朴的语言慢慢宣泄着一种感情,在看到第一个“玉求瑕”出现的时候,玉求瑕心神一动,觉得全通了——对方的确在向一个特定对象倾诉感情,这个对象就是他。
奇怪的是, 对方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脑海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可第一次看完这本笔记后,他脸都红了,身体里像是有一把大火在烧,满脸都是眼泪。
不过,在探索真相的时候,这些抒情过多的部分其实是一种阻碍,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能屏蔽这些内容,找到真实的信息。
与此同时,他也没有完全把希望吊在这本笔记本上,其实,就算这个笔记本真的被那个“梅斯菲尔德”弄走也没关系,因为他始终相信,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情就一定不会了无痕迹,他自己本身,就是那段过往最确凿的“遗物”。
他是一个由意识和无意识控制的躯壳,是一枚卡不进这个世界的崩坏的齿轮。哪怕记忆被抹除了,留在潜意识里的身体记忆却依然存在。
他回忆自己“醒来”之后的种种,已经一年多了,前几个月还和人有接触,后面几乎就是独处,最亲近的人算是游嫣和赵京云,赵京云就不提了,游嫣现在已经去找了新的工作……
他回忆起一些场景。
多半是在苏醒时,对上他们惊恐的脸。
还和他们有接触时是他状态最不好的一段时间,晕过几次,还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昏睡,很多次醒来都是这两个人在眼前,他们当时的表情……
绝对称不上正常。
由此可证,这个“不正常”的源头,基本可以确定来自于昏睡中的他身上。
是什么呢?
他对着自己的床安了监控,很快就发现了原因。
为什么有人睡觉,会像太平间的尸体一样呢?
他连续监控了很长一段时间,确认不是偶然,他确实就是那样睡觉的。习惯那样睡觉。
可这样的习惯是怎么养成的?
构想人物的生平是他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构想失忆的自己的前半生也不外乎如是。
史铁生写过那句著名的十三四岁的子弹正中二十年后的眉心,而一个三四十岁的人站在原地挨了一枪,排除恐怖分子当街杀人之类的飞来横祸,这颗子弹也只能来自过去。
在电影或戏剧中,一个以这种姿势睡觉的人,在人物小传中必然要有所解释,那这个解释应该是什么呢?
也许他曾经患过重疾,只能以固定的姿势平躺在床上度日。
也许他曾经进过管理森严的监狱,在人挤人的大通铺上必须以这个姿势才能入睡。
也许他曾经遭受过绑架,长时间地失去自由并被捆绑成这样养成了习惯……
又或者,他在一个坟墓般的家庭成长,他神经病似的监护人连他睡觉的姿势都要控制和掌握……
鬼使神差的,最后一个可能性在他脑海中出现的时候他几乎立即就相信了。
后来他也去求证过其他的猜想,比如查看自己的就诊记录和犯罪记录等等,“梅斯菲尔德”说过“世界”只抹去了他的记忆和那些牺牲者的痕迹,他童年时重病或入狱的记录应该不算在内。
其他的猜想都被一一否决,他没什么障碍地笃信了,自己来自于一个富有的、但森严如坟墓的家庭。
然后他也很平静地接受了,梦中那些让他温暖的回忆不是来自家人,而是在那之后,出现的……或许是朋友,更有可能是——爱人。
是小雪。
他想,肯定是小雪。
只有这样,人物的弧光才是流畅的。
这些调查都在他见到“梅斯菲尔德”之前完成,见过“梅斯菲尔德”之后他补全了最重要的一处缺失——最后一个“世界”的内容。
根据小雪的笔记,他推测自己已经经历过十二个或十三个世界——在笔记中,小雪详细记录了和他一起经历过的六个‘世界’,再加上最后一个小雪没有来得及记录的‘世界’,就应该是七个。
在这之前,还有小雪反复提到过的,他们分手的两年,以及后来他和小雪的聊天中透露出的一些信息。这些信息很零碎——他没有记忆,只是看着都觉得零碎——小雪却全部记录了下来,比如他提到自己在第三个世界中失去了老师,在“樱桃园世界”的游戏中另一个队友曾提到和他一起经历过五个世界等等……
小雪不仅记录下来,还会自己分析,分析在他们分开的时候玉求瑕独自经历过什么,其实他有一点困惑,小雪为什么不直接问他?最后推测可能自己在谈恋爱时仍旧是一副狗脾气,说不定还会欺负小雪。
他根据小雪记录下来的东西,还有两年这个时间跨度,以及每个“世界”之间的间隔推断自己应该独自度过了五到六个“世界”。大概率是六个。
但毫无疑问最重要的、让他失去了小雪的最后一个“世界”的信息,却是完全缺失的。
他没有任何渠道可以得知这个“世界”的信息。
直到“梅斯菲尔德”出现。
他通过“梅斯菲尔德”之口,得知最后那个“世界”与“金字塔”有关。
他一头扎入了金字塔相关的文献。
从金字塔的建造方法、几何学意义,到金字塔内壁的铭文和壁画,再到古埃及的社会结构与文化;从奥西里斯的非唯一性到木乃伊的制作方法;从古埃及历史到语言文字……
昼夜轮转,节气交替,等他从浩瀚的资料之海中抬起头颅,已经进入北京的夏天。
他“醒来”两年了,恰好跟他同小雪分手的时间一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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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求瑕停好车,在墓园门口那排七彩的遮阳伞下的小摊子上买了一黄一白两束菊花,然后走进了墓园大门。
满街原本百无聊赖的商贩都齐齐看着他的背影,有的还伸出脑袋来瞅,倒不是因为他漂亮,在这种刺眼的阳光下面根本看不清人脸,主要是他的行头太优雅庄重,手里却拖着一把笨重的锄头。
一路往上,有一条笔直的白石路,被光照得仿佛要融化。这片墓园不对普罗大众开放,本来就没什么人,更别提现在烈日当头,整座墓园暴露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蝉鸣声震耳欲聋,目力所及却是空无一人。
玉求瑕沿着那条白石路往上走,也许是因为太阳太大,他眼前出现一些黑影,仿佛是一个人的背影,也在他的前方往上走,他眨了眨眼睛,就没有了。
就这样,他又想起日记中的一段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