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苏醒后, 方思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以一种一日千里的速度自我修复着。只过了几天,就可以下地,不到一周, 基本已经恢复到行动自如的程度。
除了那曾经短暂离开过他的一手一脚有时会在睡梦中出现虚幻的疼痛,他基本已经恢复如初。
在这期间一直是玉求瑕做饭照顾他,但再没有像他刚醒来时那样趴在他床边睡觉。他住在玉求瑕家里, 每天只有必要的交流,不用多么费力就可以发现, 玉求瑕在躲避他。
他已经好了,理论上来说随时都可以离开,但玉求瑕没有开这个口, 他也装作自己没有好,还是整日躺在床上。
他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躺到什么时候, 先跟傅和正要了一个月的假,这对傅和正来说有点难办, 可也知道他过年被送进医院抢救的事情, 没法勉强, 他当然对此表示抱歉,并提议傅和正可以再找一个摄制组长, 他这边的情况并不确定,傅和正表示等他到三月, 希望他能够回去继续工作。
要是在以往,因为自己这样耽误别人的工作,方思弄心里肯定会很过意不去,但现在他却不怎么能感受到这种情绪了,只是整日躺在床上侧头望着窗外的流云,什么也不想。
他以为自己会这样装很久, 哪怕他甚至都不是特别清楚自己的目的,只是不想做任何事,也不想离开玉求瑕,哪怕每天只能匆匆见上几面,也不想离开。
他知道玉求瑕也一直待在这栋房子里,并没有去工作,但只是待着,很少来见他。
然而第二周只过到一半,他就没法再装下去了。
那是一个深夜,他听见了隔壁响亮的玻璃碎裂声,来自玉求瑕现在住的房间。
他在黑暗中犹豫了不到三秒,就爬起来跑到隔壁,敲了半天没人应,便直接推门而入。
门打开的一瞬间他闻到血味,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
接着他看清了屋内的场景——跟他床头柜上那只台灯同款的琉璃灯罩在墙边碎了一地,这间屋子铺满了地毯,灯罩摔在地上是不会碎的,显然是被直接砸碎在了墙上。
碎片上有血,屋子里却没人,阳台大敞着,料峭春风吹起推拉门边的窗帘,让整个画面像一个经典的凶案现场。
方思弄心脏狂跳,一切他完全不可接受的画面一股脑冲进脑海,有他过去经历过的,也有他臆想出来的,世界在他眼中似乎扭曲了,融化成了夏加尔的画作,一切都朝他坍塌而来,要将他挤死在里面。他踩着虚浮的脚步跑到阳台,然后听见自己身体里一声巨大的叹息声。
“还好,还活着。”他听见那个声音说。
只见玉求瑕穿着一件酒红色的长袍睡衣,没系腰带,前襟整个敞着,里面只穿了内裤,露出一大片苍白的胸腹。人懒散地靠在躺椅里,一只手垂在扶手上,还在往下滴血,另一只手拎着一瓶洋酒,已经喝了一小半。
听到动静,他侧过头看向方思弄,眼中水光朦胧,侧脸映出屋内微弱的灯光,是满面的泪痕。就这么看了片刻,才说道:“方思弄,你好了啊。”
方思弄盯着他垂下的那只手:“你在流血。”
玉求瑕看也没看那只手,还轻轻晃了晃,血珠顿时被甩飞几滴,但主人浑不在意:“别管这个了,你看,今天晚上可以看到星星……”
方思弄打断他:“不要讲了,你在流血。”
玉求瑕微微歪了歪头:“这没什么,很快就会好的。”
方思弄垂头看了他一阵,忍无可忍,弯腰把他的衣襟拉起来合拢,盖住那片赤/裸的胸腹,不得已碰到了皮肤,冻得他指尖一抖,冻得他想哭,他根本就不知道可以拿玉求瑕怎么办。
他放低了声音:“进去好不好?外面冷。”
现在才二月,远不到可以说得上温暖的时候。
玉求瑕掀起薄薄的眼皮,淡淡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道:“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冷?”
方思弄手一顿,他察觉到了玉求瑕锋利的怒火。
一时间,他又感到了近来频繁出现的那种沉重的惫懒,他不想离开玉求瑕,又想对玉求瑕的这些情绪置之不理。真要细究,玉求瑕有气,他难道就没有吗?玉求瑕生气了他就得哄,可他生气了又要怎么办?这不公平。
他闭上眼睛呼了口气,转身进屋,绕开那一摊碎玻璃,回到自己房间,找到玉求瑕每天给他用的医疗箱,又回到了玉求瑕那边的阳台,半跪在地上给玉求瑕处理伤口。
伤口从中指中央拉到掌根,不深,但很长,这种伤普通人肯定要去医院处理,多半要缝针,但他知道玉求瑕肯定不会去,便也不提了。
他给伤口止血、消毒、上药、包扎,用了大概十分钟,期间他感觉玉求瑕一直看着自己,但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他开始给绷带打结的时候,玉求瑕终于开口道:“方思弄,如果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问一个问题,你会问什么?”
方思弄慢条斯理地把结打完,然后缓缓撩起他的袖子,问:“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指的不是新鲜的这一条,而是在手腕之上,那些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伤疤,以前是没有的,他也是这次在“时钟世界”中才发现。
玉求瑕微微挑起一边眉毛:“你就想问这个?”
方思弄很轻很轻抚摸过那片伤疤,轻得像一片羽毛:“对。”
玉求瑕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你不问我为什么和你分手吗?”
方思弄说:“我就想问这个。”
玉求瑕依然答非所问:“为什么不问了?”
方思弄缓缓抬头看他,看到了他一双灯一样亮的眼睛,方思弄觉得胸腔处动了动,很疼,然而这种痛觉却也像是跟他隔了一层水面一样,不那么真切,他呢喃一般道:“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没有意义了?”玉求瑕立即追问,眼中光芒一动,一时间无数个濒临疯狂的电影人物涌入方思弄的脑海,玉求瑕这一刻像极了他们。
没有得到回答,玉求瑕又一字一句道:“是因为你在求死?”
方思弄闭上眼睛,意识到这是一个今晚逃不掉的问题。
玉求瑕发现了,他当然会发现,他太敏感,也太了解他了。
他发现他在找死了。
从《琵琶记》开始,方思弄就在寻找某种有尊严的死法。他依然在努力地找出路、找方法,但在所有危急的时刻,他也是最不管不顾冲上去的,而在许多抉择中,他也选了最简单直接、最决绝疯狂的那一个。
他不打算自杀,却也没有那么想活下去。
这是一种大多数人可能永远接触不到,可他已经不太陌生的状态——就像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他用方佩儿的医疗费给自己买了全套摄影设备,没有留下一丝退路。
其中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当时他想死的话还是需要自杀,而现在,他完全不用,他只需要在“戏剧世界”中更努力、更勇敢地寻找活命的方法,不断以身试险,用命去替其他人找出路,就能很有尊严、很有意义地死掉。
所以在“琵琶记世界”中他可以一言不发独自去三号楼探查,也敢于亲自去烧林子,在“时钟世界”里也可以不管不顾地去跟巨人搏斗。
实话讲他自己脑子里没有非常清晰的规划,但玉求瑕这么一说,他反而更清楚自己的想法。
确实如此,他在求死。
而在这个路途上,他希望将其他人——包括玉求瑕、蒲天白甚至花田笑姚望他们,送到更远的地方。
他仍然希望他们,特别是玉求瑕,能够活下去。
当一个愿望足够强烈足够纯粹的时候,其他事情好像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一声脆响,玉求瑕将手中的酒瓶摔碎在地上,反手捏住了他的下颚,将他拉近自己,四目相对间,他看到了玉求瑕眼中狂乱迷幻的光影,和沉默的自己。
“方思弄,你连死都不怕了,却害怕继续问我这个问题吗?”
我害怕吗?方思弄茫然地想。
他问过那么多遍,玉求瑕都不愿意回答,而在他终于放弃追问的时候,玉求瑕却不接受了。
为什么不问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玉求瑕既不要他走,也不许他留,死了总是一了百了吧,玉求瑕又要发疯。
玉求瑕的眼睛像世上最精美的万花筒,里面博大浩瀚仿佛蕴含着一个世界,方思弄看得出神,玉求瑕却又将他拉得更近、额头抵着额头的距离,再开口就如同情人低语:“你不想知道了,不在乎了……是,不爱我了么?”
然而没有一对情人的低语,会这么惨痛,这么绝望。
答案久候不至,玉求瑕声音陡然提高:“回答我!”
“我爱你,玉求瑕。可是我很累,也很难过。”方思弄脸被掐得很疼,但他也累得不想动,只悄悄吸了一口凉气,缓缓吐出来,他本来就不会说漂亮话,此时更是编不出来也不想编,就实话实说道,“我会带着对你的爱去死,可是我太累了,别的……不想再问了。”
“我告诉你吧。”玉求瑕又开始流泪,他脸颊上被刚刚的酒瓶碎片划破了一个小口子,眼泪流到那就变成一条红河,“我告诉你为什么吧。”
第112章 幕间16
“你说吧。”方思弄感觉自己也颤抖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死了。”玉求瑕说。
他松开手,方思弄就直接软到地上,而他站起身, 仰头望着天空,抬脚往阳台边缘走去。
“……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他们。”
地上是一地碎玻璃, 他却浑然不觉,眼看着就要一脚踩上去, 方思弄立刻伸手拉他。
不料,他竟然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似的,一拉就倒了, 跌在方思弄身上,锋利的肩胛骨撞得方思弄胸口生疼。
他却依然全无所觉似的, 在哪跌倒就在哪躺下,只有那双灯一样的眼睛还死死盯着方思弄的脸。方思弄知道他不在正常状态, 可事到如今, 谁又还在正常状态呢?
方思弄揽住他的腰背, 他就顺势倚靠在方思弄的臂弯里,一只手抓住了方思弄的衣襟, 收紧成拳,手背上绽开莲花纹样的青筋。
“我从前发过誓——我会复仇。他们让我做的事我偏不做, 他们喜欢的人我偏不爱,如果能找出他们的苦衷,找出哪怕一丁点他们爱我的痕迹,我都会立刻死在他们面前!如果自毁能伤害到他们,我会立即去做——不!应该说我的一生都在等待那一天!他们既然生了我却不爱我,我就必须向他们复仇!”
这时候, 方思弄终于确认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他的父母家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是世间至理。方思弄以前也时常觉得徐慧芳是恨自己的,但这种恨无疑是在爱与愧疚的基础上,从他提议打掉方佩儿的那一刻起,徐慧芳看他的眼神就变得不一样,而方佩儿那么生下来、徐慧芳自己的身体垮掉之后,这种目光又变得更为沉重复杂。
他自己也知道,他对徐慧芳,对方佩儿,也不只有爱。
大抵世间家庭都是如此爱恨交织,可随着年龄增长,很多人会在岁月的冲刷下成为独立的个体,或和解,或隔绝,渐渐在这些关系中找到自己。
没想到十年隔绝,玉求瑕还如此深陷。
他们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方思弄轻轻抚了一把他的手臂,沉闷道:“可是他们已经死了。”
“死了吗?没有吧,他们还在这里。”玉求瑕指着自己的心脏,又指着自己的脑袋,“在这里。”最后笑了一下,“或者在‘那个世界’里……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再次相见。”
这种话几乎已经来到了信仰和玄学领域,而最玄的正是他们现在正在这样不可解释的离奇世界中挣扎求生。
玉求瑕继续道:“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的一切……都要为这场复仇绕道!我的生命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的武器!我随时都准备把它请上战场!让它在能够造成最大杀伤的时候……砰!爆炸掉——”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亮得让方思弄心惊,在说到“爆炸”时那一刻的亮光,简直已经到了叫人不可逼视的地步,在方思弄心中扎出一道不祥的深渊。然而,下一刻,那一道亮光却迅速陨落,最后化为了一片沉寂。
“……可是因为你,我不敢死了。”他说。
方思弄吸了吸鼻子,发现堵住了,这时候才晓得自己在哭,他胡乱抹了抹脸,哽咽道:“我从来、没有、阻止过你。”
在玉求瑕谈论死亡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试图阻止过、规劝过,只说过“如果有一天你决定去死,提前告诉我”。
因为他看过玉求瑕的电影,触摸过玉求瑕的痛苦,自己也曾经寻求过死亡的拥抱,所以他清楚,如果玉求瑕真的做下那个决定的话,自己是没有资格硬把人留下的。
他希望玉求瑕活着,跟不许他去死,这是两码事。
玉求瑕再次亢奋起来,忽然起身,与他面对面跪着,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腕:“是的!我知道!你只是会和我一起死!”
“这会让你愧疚吗?”方思弄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你不要愧疚,是我自己愿意的。”
“开什么玩笑?你觉得我会愧疚?”玉求瑕忽然笑了一下,半边脸上是被眼泪冲刷出来的血痕,像雪原上流出忘川河。即使如此狼狈,他的笑容依然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让方思弄的五脏六腑都疼得蜷缩起来。他带着那个锋利、邪恶、艳鬼一般的笑容凑近,眼中再次迸发出瘆人的亮光,“方思弄,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有多自私?”
他的手慢慢攀上方思弄的脸,冷得像一条蛇:“我只是……不想死了。”
“多么可怕啊方思弄!因为你!因为虚无飘渺的……爱情?我动摇了!我之所以成为我的意义!整个被你动摇了!我怎么还敢跟你在一起?”他嘶吼道,声音不大,只是嘶哑,“在爱和我自己中间,我选择我自己。”
之后,他似乎再次筋疲力尽,往前一倒,倒进方思弄怀里,脸颊贴在爱人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