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墨€€阁
“李屠夫死时正值壮年,家中有一子年岁十六,若是算来,今年也该有二十四岁了。”
闹市街口,萧潋意和徐忘云坐在一茶摊上,桌上小炉正煨着茶汤,渺渺升起一缕细烟。
“屠户的儿子,耳濡目染,父析子荷,那定是也有一把好手艺,我猜,不是在什么肉铺,便是在酒楼后厨吧……”
话未说完,两人正对着的酒楼里,便浩浩荡荡闯进几个带刀的官差,不多时便押出一个个子不高的青年。
那青年腰间系了一条围布,上面沾了些油星,面庞黝黑,瞧着其貌不扬,满面惊恐,被官差死死地抓着。
萧潋意不动声色地坐着,瞧见此场景,轻轻笑了一声。
“阿云,你瞧,我又猜对了。”
徐忘云将煨好的茶汤倒出一杯,放在萧潋意面前。
微烫的白气霎时蒸腾开,模糊了萧潋意半边脸。他端起茶杯,也不喝,只拿着端详。
徐忘云抬眼瞧了那边一眼,问:“那是李屠夫的儿子?”
萧潋意道:“怎么,阿云瞧着不像?”
徐忘云没说话。
官府压着人已经走远,萧潋意将茶杯放下,道:“陈茶烂叶,不值得一尝。阿云,回府再喝吧。”
他往桌上丢了一粒碎银,便同徐忘云一起回到虞府。虞府内,未进内院便远远可听得一阵喧哗声。萧潋意走在徐忘云身前,一脚刚迈上正厅门槛,便有一物当头猛地砸向他,吓得他激灵一下,惊叫一声躲向一旁。
徐忘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一脚,稳稳以脚面将那物挡下来。萧潋意惊魂未定,低头看去,见那竟是一盏精巧茶杯。
厅内,正中跪着一个青年,双手具被绳子绑着,瑟缩着肩膀埋着头发抖,像是吓得不清。一旁虞怀章站在一侧,身旁桌案上茶具倾倒,水迹稀沥沥流了一地,想来这茶杯便是他扔的了。
虞怀章险些误伤公主,却没赔罪。他身子微微发着抖,枯黄面容上攀了一层薄怒的红,见一击未中,竟转身拔出一旁官差的佩刀,怒喝道:“畜生!!!”
说着,他便蹒跚着冲过去,便真要将那人当场杀了。跪着的青年惊恐的大叫着,萧文琰立即对旁边官差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虞大人拦下?!”
一旁便有官差反应过来,冲上去将他拦下。虞怀章被他们死死拖着,手中长刀徒劳挥舞,眼底渐渐漫上一层极痛的泪,嘶哑吼道:“你……你还我儿的命来!”
青年哆嗦着狡辩:“这不怪我,这不怪我!都是她逼我的,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
“……你!”虞怀章气得嘴唇剧烈的发着抖,一根手指指着他,好半天说不出什么话,忽然双眼一翻白,险些就这么晕过去。
厅内一片混乱,一时没人顾得上门口的徐忘云二人,萧潋意侧头与徐忘云对视一眼,道:“你瞧,咱们来得正正好。”
徐忘云实不知他这个“正正好”是从哪瞧出来的。无人管他们,萧潋意也不在意,自顾自进了门,寻了椅子坐下了。
萧文琰道:“虞大人,莫气坏了身子。”
虞怀章被人扶着坐在了椅子上,一手支着扶手,维持着一个尚还算体面的坐姿,头颅却力不从心的低垂着,清瘦身骨如同一片凋零落叶,枯槁沧桑。
片刻后,他像是痛得说不出话,恨恨用手拍了三下扶手,以示悲愤。
萧潋意低声问一旁的官差,“怎么回事?”
小官差也低声回她道:“回殿下,这个便是杀害了虞小姐的凶手了,姓李,叫李业,就是那李屠夫的儿子。”
“方才,这李业已经将始末全说了,他原先是码头一个采买的,机缘巧合下结识了虞小姐,与她暗生情愫,就私定了终生。谁知虞小姐前不久又与书苑的白秀才走得密切,他心里气不过,又记恨八年前的旧仇,便将她杀了。”
情杀啊。
“唔。”萧潋意看着厅内的几人,“这倒有意思。”
萧文琰站起来,走向李业,低头审视地看他。
他生得本就高大,李业又是跪着,巨大威压下吓得他不敢抬头。
“你是李屠夫之子。”
“……是,是。”
“虞容婉,是你杀的。”
“……我,不是,不是,我是被迫的,是她逼我这么做的!”
杀人者,尤其是因情杀人者,多半都是这么套说辞。萧文琰并没搭理他,道:“抬起头来。”
李业年哆哆嗦嗦地抬起了头。
他生得面容黝黑,五官平平,可谓是十分其貌不扬。萧文琰面无表情端详他一阵,直看李业冷汗淋漓,又听萧文琰道:“手伸出来。”
李业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反驳,乖乖依言伸出了手,萧文琰只看一眼便道:“呵,倒是有心了。”
厅内众人不解其意,萧潋意喜闻乐见的看戏。萧文琰道:“你这一双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粝,青筋虬起,确是一双卖力气的手。”
李业傻傻地看他,萧文琰接着道:“只是你手上茧子多半在掌侧,平日使得最多的,该是鱼刀吧。”
“……”
“你说是你半夜拖着一只鹿头潜入虞府,并一击砍下了虞容婉的头颅?嗤,能干出这种事的人,怎会一两句话便被吓得尿了裤子。”
李业神情空白,胯下慢慢溢出一滩液体,腥臊味霎时便在厅内蔓延开来。萧潋意用袖子轻轻捂住口鼻,萧文琰后退两步,鄙夷道:“此人不是凶手,但居心亦不正,来人,带下去。”
“不……不!”
李业恍然大梦初醒一般倒吸一口气,惊惶道:“是我杀了容婉,是我杀了她啊!”
萧文琰看都不再看他,李业慌张四下张望一下,忽然面色一变,高声道:“我……我爱慕容婉许久,为她所死乃我毕生所求,我愿为她赴死!”
说着,他跳起来,在谁都还没反应过来时一头冲向了门柱,势头极狠,当下众人只听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李业倒下来,脑袋几乎被折成了一个直角,竟是生生将自己的头撞断了!
萧潋意“哎呀”一声,用袖子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徐忘云皱起眉,总觉得这整件事情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虞怀章愣在了椅子上,好半天才道:“他……他……这……”
“凶手不是他。”萧文琰道:“虽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了什么非要顶罪,但虞容婉不是他杀的。”
“这……这……”
李业的尸首横在地上,一旁便有官差问道:“殿下,要如何处置?”
“先带下去吧。”萧文琰面色像是有些厌烦,皱眉看了一旁仍呆坐的虞怀章一眼。
“虞大人,不要忧思过度了,回去休息吧。”
“是呀,大人可要保重身子,勿再伤了心神。”
一片寂静中,萧潋意忽然出声道。两人这才发现他坐在那似的转头看去,萧文琰紧皱的眉头瞬时皱得更紧了,他对萧潋意之厌烦,倒真是向来藏也不屑于藏。
“四殿下,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虞怀章看了一眼那青年撞上的柱子,“这……没有吓到您吧?”
“不妨事,我也才回来没多久,没瞧见多少。”
萧潋意慢条斯理的理了下鬓发,道:“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我这只知道抢功的,倒还没见过上赶着顶罪的,倒是新鲜。”
萧文琰:“你瞧什么都新鲜,这又关你什么事?”
萧潋意笑道:“令和也只是瞧皇兄破案劳累,想为皇兄多出一份力。”
“哦。”萧文琰负着手,一副“我倒要看看你又要放什么屁”的嘲弄表情对他道:“那依你所见,此人如何?”
虞怀章也看向他。
“这……”萧潋意看了一眼徐忘云,“嗯……我瞧这人行迹可疑,言语混乱,好像是受了什么人指使,特意放出来混肴视听的吧?”
听了他的话,萧文琰好像是早就知道这个屁是什么味似的,约莫是心里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听他废话,扭头便走。这时,萧潋意忽然又道:“对了,我曾听闻世间有一秘阁,叫做墨€€,行踪诡秘,行事又阴晴不定,专爱做一些无缘无故的杀人毁尸之事,皇兄,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徐忘云知道他说的墨€€阁是什么。€€者,一种夜间出没的恶鸟,坊间传言它会带来灾害和不幸。墨€€阁以此鸟为号,阁下之众皆是以“大祸天下”为己任的恶人,行踪不定,手段阴狠,坊间常有他们恶行流传,但直到现在,谁也没有真正见过他们。
也很有可能,见过他们的人都已经被杀了。
经他这一点,众人这才想起这一茬,虞怀章惊疑道:“这……€€鬼?”
墨€€阁的人神出鬼没如同鬼魅一般,世人又称他们为€€鬼。萧文琰蹙眉斥道:“一派胡言。”
萧潋意笑道:“我只是今日在坊间听人讨论,觉着有趣,讲与皇兄听一听而已。”
虞怀章皱着眉头,一副深思的模样,显然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萧文琰实在不想理他,已然走了。萧潋意送别他后见虞怀章仍是一副蹙眉沉吟的样子,忍不住宽慰道:“虞大人,我也只是随口说一说,您也当个玩笑话听一听也便罢了,还是要多注意身子啊。”
虞怀章:“劳公主挂心了,老臣只是心中念着我家小女,不免多想了些。”
萧潋意便道:“虞大人不必多愁,若平日光明磊落,暗鬼自是不敢靠近的,且就宽心吧。”
虞怀章忙道:“借公主吉言。”
萧潋意从余光看了眼徐忘云,将他拉过来,徐忘云一下不妨,被他拽得往前趔趄两下,就听他道:“行啦,我便不多叨扰了,今日天气正好,我来向大人求个准,去找虞小姐糊风筝去,大人可允?”
虞怀章连忙道:“这是自然,臣先替小女谢过公主记挂。”
萧潋意点点头,便拉着徐忘云走出了门。身后虞怀章“公主慢走”的声音传来,徐忘云和他一同走了几步,问她:“糊风筝?”
萧潋意却轻轻对他“嘘”一声,看向他道:“且先等着。”
第12章 你受伤了
修养多日,虞妙仪心神都微微好了一些,不再是整日闭门不出,偶有天气好的时候,也愿意在侍女陪着的情况下在院子里稍微走一走。
虞妙仪的院子规模虽然不大,但胜在东西多,小到蹴鞠投壶,大到秋千吊床,角落里更有许多样式精巧的花灯风筝堆在一起,院子最中间采光最好的地方放置着一张巨大的石桌,像是专用来糊风筝的。
此时,萧潋意正同虞妙仪坐在一处,石桌上放了只燕形风筝,两人正细细的给它上着色。
徐忘云站在两人后侧,并未佩剑。他们已经是第三日在午时来陪虞妙仪糊风筝了,第一日来得时候,虞妙仪总是莫名战兢,时不时瞥一眼徐忘云腰间的佩剑,他察觉到了,想着应该是因为那天夜里的事,第二日便没有再带来。
那之后她果然就好了许多,虽还是有些一惊一乍的,但好在不再发抖,勉强也能拿得起竹笔了。
萧潋意仔细勾勒了燕子的眼睛,左右欣赏了一番,约莫是还算满意,对虞妙仪道:“你瞧,好不好看?”
虞妙仪猛地回神,对他努力扯出一个笑来,“好……好看。”
“再将它的羽纹画完,就算完成了,等到马上春时就可以拿去放了。”萧潋意将风筝拿起来,比划两下,塞到虞妙仪手里,温声道:“你来试试,喜不喜欢?”
虞妙仪瞧着像是被吓到了,肩膀猛地颤了一下,似乎是拼尽了全部力气才没让自己整个跳出去,脸上的笑简直是比哭还要难看:“喜欢,喜欢的……”
陪她来糊风筝,也真说不好是宽慰还是折磨。徐忘云提醒道:“殿下,该吃饭了。”
“嗯?”萧潋意抬头瞧了眼太阳,这才发现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哦,行,那走吧。”
萧潋意站起来,虞妙仪也不知起身行礼,仍还呆愣愣坐着,盯着石桌,不知是在想什么。萧潋意走了两步,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住,又回过头去坐回石椅上,道:“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虞妙仪回神看向他,神色仍是呆呆的,道:“殿下……殿下请讲。”
“八年前你们姐妹二人,是哪一个被推到水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