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宫外猎场。
萧潋意一身朱红骑装,左肩至胸腹处紧紧箍着皮质束带,头发在脑后束成个马尾,骏马飞驰间在他脑后甩出一个分外肆意的弧度,春日阳光自林间斑驳而下,又快速掠过他漂亮的眉眼,平添几分飒爽的英气,在场众人,皆无人能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出来。
“公主生得可真是天人之资。”席上,一个嫔妃悄声对她身边人道:“有此容貌,世间男儿岂不任他挑选,必定是能得一个好夫婿。”
徐忘云穿一身统一的侍卫服,站在离正席稍远的后方。但他耳力极好,闻言看了一眼正中猎场中的萧潋意。
萧潋意神情认真,眉目冷峻,探手从身后箭蒌中扯出一根铁剑,拉弓上弦,弓尾贴在他脸侧,对准了场内一头野鹿,松手射出。
可他箭术至多也只算得上中等,徐忘云一眼便看出那箭缺了些力道,箭尾飘忽,势头不准€€€€果然没能射中。
那野鹿惊叫一声旋身便狂奔起来,萧潋意一箭不成,反手又抽出一箭搭弓欲再射,只是还没放出,这时,另一侧却有另一只铁箭急速破空而出,如一道惊空霹雳,带着尖锐啸响飞速闪过,稳稳将穿进那头鹿的脖子上。
野鹿嘶吼倒地,萧潋意一惊,转头看去。
只见不远处,一匹雄峻高马上跨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亦身穿一身骑射服,冷硬面庞上满是不屑掩饰的倨傲,正是萧文琰。
萧潋意收了铁箭,遥遥向他鞠礼道:“二皇兄。”
萧文琰并未理他,骑着骏马将那野鹿的尸首提起。猎场外,便有一声清脆锣响,宫人喊道:“昶王,猎野兔五只,鹿六头,野猪八头,共十九!胜!”
席上便响起一阵鼓掌声。萧潋意出了猎场,将背后箭蒌接了递给一旁宫人,笑道:“恭喜二皇兄,又是今年的头名。”
毕竟席上众人都在,萧文琰便冷淡道:“多谢皇妹。”
萧文壁这才从猎场出来,下了马便笑道:“文琰,你的骑艺近来是愈发精进了,明明是一同进去,跨上马便找不到你人了。”
对他这个皇长兄,不说内里如何,面上总归还是尊敬的。萧文琰道:“皇兄过誉。”
“来,你们都过来。”
席中主位,皇后笑着喊道:“都快过来歇歇,瞧个个满头大汗的。”
几人快步上前,并肩站在主位前,一同行礼道:“父皇,母后。”
萧载琮面色难得还算温和,道:“起来吧。”他目光在这几个孩子中转了几圈,道:“文壁,你箭术有进,骑艺却大不如前了,为何?”
萧文壁单膝跪下,垂头道:“儿臣知错。”
皇后在一旁叹一口气,只对萧载琮说:“文壁常年病着,体力难免会比从前稍逊色些。”
听了这话,萧载琮嗯一声,也并未多言,道:“好了,不必站着,都去坐吧。”
几人齐声道了谢,便各自寻了位子坐下,萧潋意没在自己位子旁看到徐忘云,在场中找了他一圈,于不远处与他眼神对上了。
今日春猎重臣皆在,众人纷纷举杯向萧载琮祝酒,闲聊一阵,有一官员道:“昶王殿下年年春猎都是头筹,神勇无比,实在让人敬佩啊。”
萧文琰站起,遥遥向他举杯,“多谢尚书大人美言。”
李尚书道:“殿下驰骋疆场,从无败绩,曾以一剑破百军,实乃豪杰英雄也!”
萧文琰道:“大人过誉了。”
席下便有人附和起来,李尚书赞美一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萧文琰一一谢过,口中只说“过誉”。
桃蹊为萧潋意斟满了酒杯,间隙中,他瞧见徐忘云站在远处,神色木然的看着场内。心下一转,便对萧载琮道:“父皇,儿臣想出去走走。”
萧载琮应道:“去吧。”
皇后嘱咐道:“别跑得太远,这里毕竟不比宫内,玩一会就回来吧。”
萧潋意笑道:“是,令和记下了,多谢父皇母后,儿臣告退。”
他行了一礼,从席上退下,桃蹊跟在他身后,路过徐忘云时,眼神落在他身上。徐忘云立时明白,自觉跟在了他后面。
这处猎场在一处广袤深山中,只供皇室使用,平日里都有专人看着。
穿过蔽日密林,眼前路渐渐开阔,现出一片葱郁旷野,尽头巍峨群山曲折连绵,一峰高过一峰,黛绿峰峦开天辟地般倚天而立,最尽头缭绕在数层浓浓云雾中,染着天边金黄夕色;其下旷原野草茂密丛生,约莫快有半人高,山影云影交织,一片生机勃勃。
桃蹊牵来一匹骏马,萧潋意敏捷跨上,示意徐忘云去接桃蹊手中的另一匹马,笑道:“阿云,来!咱们比比!”
徐忘云摇了摇头,“我不会。”
“你不会?”萧潋意惊讶一瞬,旋即笑开了:“你身手这么好,竟不会骑马么?”
徐忘云坦诚道:“从前住在山上,没什么能用到马的地方。”
“哦。”萧潋意想了一想,往后退了退,让出马鞍上一个空位出来,“无妨,我教你。阿云,上来!”
第24章 圆润的唇珠
徐忘云也不多扭捏,翻身上马。萧潋意一扯缰绳,骏马便疾驰而去。
耳边风声呼啸卷过他的脸,萧潋意炽热胸膛紧贴在他背后,双手扯着缰绳,几乎是一个将他环抱起来的姿势。
徐忘云头一次骑马,颇感新鲜,萧潋意在他背后道:“握紧缰绳,小腿放松,腰背挺直起来!”
二人本就贴在一处,颠簸中萧潋意的胸膛更是不断靠近他,说话间便好似贴着他的耳朵一样,灼热气流尽数扑在了徐忘云的耳尖上。
徐忘云略有些不适应,微微拉开了些距离,就在这时,萧潋意忽然惊呼道:“阿云!兔子!”
茂盛野草中,一个雪白的身影一闪而过,带起阵阵€€€€声。徐忘云骑术不佳,箭术却是上乘。闻言反手从萧潋意背后箭蒌中抽出一只长箭,便就在疾驰中稳稳拉弓上弦。
长箭怒啸一声飞出,将那仍在飞速奔逃中的兔子钉死在了地上。
“好箭!”萧潋意赞叹一声,二人骏马不停,萧潋意扯着缰绳像那兔子的方向奔去,临到了,徐忘云双腿夹紧马身稳住自己,在骏马奔过兔子的分秒间隙探下腰,快速一手将那兔子捞了上来。
“阿云!你太厉害了!”萧潋意哈哈笑起来,徐忘云从兔身上将长箭拔下,插回萧潋意的箭蒌中。萧潋意将兔子接过,炫耀一般高举起来。
他们勒停了马,拴在一旁让它吃草,寻了一处近溪的空地,当场便要将这只兔子烤了。
徐忘云十分娴熟地生起火,取出自己佩剑,在溪边开膛破肚起来。
萧潋意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好整以暇地看徐忘云染了一手鲜血。徐忘云很快处理好,拿木棍将它串起,架在了火上。
萧潋意不知从哪也寻来个木棍,单手撑着腮,有一下没一下的拨拉着火堆,他看了眼徐忘云,忽然道:“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这样平静,自在的片刻时光,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徐忘云说:“会的。”
萧潋意失笑,丢了木棍,又说:“步寿园紧挨着慈宁寺,寺外便也是一大片这样的草地。我记得小时候,我娘进香后总爱带我去那片草地玩,她会给我编草环,带我骑马,还会和我一起放风筝。”
徐忘云看着他,问:“你娘是个怎样的人?”
萧潋意不说话了,像是陷入了沉思,许久,他低声道:“她是个……很美,很美的人。”
那时他太小,太矮,记得最清楚的也只是沈衾兰牵着他的那双手。他记得她雪白袖口总有一股很好闻的皂角香味,衣裳上绣着的鹅黄小花,乌黑头发垂在她的臂弯,再往上看,却已看不大清了。
也或许是,他已想不起来了。
暮色四合,茫茫苍穹透出一线微蓝,寥寥已升起几颗微星。萧潋意垂着眼,浓密的睫毛遮住他眼中颜色,他道:“我出生的时候,€€王和昶王正闹得水火不容。我娘就在这时恰好怀了我。我出生前半个月,三皇子死了。”
“他死于一碗毒药,下手者是后宫的一个妃嫔。可人人都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我娘怕极了,日日忧,夜夜惊,她生怕生下的是个皇子,生怕我被卷进那场吃人的争斗里去。”
萧潋意声音低得听不清,简直近乎呢喃,“还好……还好我是个女子。”
徐忘云沉默看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萧潋意抬起头,对他笑了一笑,接着说:“我出生后,我娘就以为国祈福为名,将我带去了祁州的步寿园。那里住的都是一些先皇的太嫔,我们每到重要日子时才会回京一趟。后来我七岁那年,她不在了,我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徐忘云无言陪他,萧潋意说:“阿云,那你呢?”
徐忘云一愣,回忆片刻,摇摇头道:“我自有记忆起就跟着师父住在山上,很少能见到除他以外的外人。”
萧潋意微微笑了,道:“阿云,那咱们,可真是同病相怜呐。”
一阵风吹来,漫漫野草海浪似的翻飞起来,一只苍鹰高鸣着没入草丛,又从另一处急速冲起,扑闪着羽翅飞向天际。
二人各自思绪万千,谁也没注意到一点火星被风吹起,落到了萧潋意的裙摆上。徐忘云眼尖的看到,当机立断扑过去,及时将那星点火苗掐断了。
萧潋意不察被他扑倒在地,徐忘云伏在他身上,连忙就要起身,歉意道:“对不住,我……”
他腰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萧潋意一臂将他的腰环住,一个用力,又将他更往下拉了许多。两人的额头险险就要撞上,好在徐忘云及时撑住了地面,蹙眉道:“怎么……?”
萧潋意和他挨得近极了,高挺的鼻梁几乎和他交叠在一处,琥珀色的瞳孔涣散开来,现出一种十分迷离、黏稠的目光,极缓慢地扫过徐忘云俊秀的眉眼,挺直的鼻梁,一路来到他的嘴唇上。
他的目光便钉在那上面,拔不出来了。
徐忘云不知他是何意,茫然问道:“怎么了?”
说话间,他那双颜色微有些泛白的唇一开一合,一点圆润的唇珠缀在其中,倒为这个冷硬的小木头平添了些可爱的意思。
萧潋意彷佛是被蛊惑,不受控制的微微抬起上半身,与他更近的贴合,呢喃道:“阿云……”
“令和?”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有人喊道。萧潋意猛地回神,受惊般推开徐忘云站起。不远处,萧文壁负手而立,见他现身,笑意盈盈道:“母后见你迟迟不归,托我过来寻你,天已要黑了,快随皇兄回去吧。”
徐忘云也站了起来,萧文壁见草丛中又出来一人,有些讶异道:“这……”
“方才打了只兔子,正要烤着吃,谁料却不小心被火星点着了衣裙。”萧潋意耳尖攀上一层绯红,将那片被烧坏的布料扯给他看,“阿云是为了救我,才不小心将我扑倒在地上,皇长兄千万不要误会了。”
萧文壁笑着点点头,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野外风大,还是在营中生火安全一些。”
“是。”他看了眼徐忘云,牵上马跟着萧文壁走了。徐忘云在后面收起兔子,灭了火堆跟上他。回到营中时天已黑透了,众人都已回帐中休息,萧文壁嘱咐他两句也先走了。徐忘云跟着萧潋意到他自己的帐子前,看萧潋意在门口忽然停下,转身欲言又止的看他。
徐忘云将兔子举起来,问:“你还吃吗?”
萧潋意的目光从他手里的兔子再转到他的脸上,耳尖霎那更红了,“不用,阿云吃吧。”
桃蹊在林边等不到他,早已先回了营中,她在帐中听到外面的动静,便叫道:“殿下?是您回来了吗?”
萧潋意看了帐中一眼,迟迟不进去,像是还想说什么话似的扭捏片刻,目光转来转去,却始终不敢看徐忘云的眼睛。
半响,他掀开帐帘进去,只露出一张脸出来,终于抬眼看他,小声道:“阿云,明日再见。”
说完这句,他飞速合上了帐帘。
“……”
徐忘云举着那只兔子站在帐前,满脸莫名其妙。
公主真是越来越难以琢磨了。
是夜。
营中最大的帐中,两个宫人立在门侧,一动不动的捧着一盏竹灯。瓷器轻轻相撞的动静响了几声,皇后将碗中液体晾凉了些,双手捧着向前递去,温声道:“圣上,喝药吧。”
萧载琮扶着额头闭眼坐在案前,闻声嗯一声,接过药碗。皇后在他身侧坐下,见他捧着碗不喝,只皱着眉沉沉望着,便问:“陛下可有什么心事?”
萧载琮没抬眼,沉思片刻后,问他:“令和身边有个侍卫,你可曾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