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回想一下,“是……那个子高些的,长得挺俊秀的那个?”
“嗯。”萧载琮凌厉的老眼眯起,缓声道:“他姓徐。”
“徐?”皇后一皱眉头,很快反应过来,“这……陛下是忧心他是故人之子?”
萧载琮垂着头没答话,像是默认了。
“陛下多虑了。”皇后宽慰道:“且不说当日连个猫狗都不曾留下,就算是他,谅他也是不敢明晃晃顶着这个姓再出现在陛下面前,陛下且宽心吧。”
她边说,边重新端起那药碗递与他。萧载琮却只单手撑着额头,兀自又自言自语般道:“也是怪了,他长得倒是一点儿也不像,但那背影,实在是太……”
“陛下。”皇后劝道:“太医说了,您不可忧虑太多,也不要总想这些伤神的事情,先趁热将药喝下吧,陛下?”
萧载琮长出一口气,接过药碗,一口灌下。皇后忙递来一颗蜜饯,萧载琮却看也不看,脑中翻过思绪万千,又低声道:“朕近来……总梦见到庭那孩子。”
皇后沉默下来,将蜜饯放回盘中,垂下眼眸。
昏黄烛光下,萧载琮的身形显得苍老且疲倦,只听他缓慢道:“朕梦见他穿着朕赐的那身铠甲,还是少年的模样,对朕说要替百姓守好边疆关门,护我大郇的国土……”
他讲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半句,简直像含在喉咙里那般模糊不堪。
“……”
皇后敛了声,不再多言,一手轻轻搭在萧载琮的手上,劝慰似的拍了拍。
第25章 不知饴阿谁
今日日头好,圣上难得雅兴,换了骑装亲去了猎场,萧文琰随他同去。
萧潋意昨天骑了一天的马,今日不想再骑,留在席上坐着。徐忘云站在他身后,身侧不远,几个妃子聚在一处,一边吃些瓜果糕点,一边低低聊些什么。
“说起来,圣上今日却只邀了昶王陪他围猎,莫不是……?”
聊着聊着,她们话头一转,又不可避免聊起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另一妃子道:“昨日圣上不是说了€€王骑术有退,相比下来昶王确实更胜一筹,只叫他去不也是情有可原。”
“€€王殿下哪里都好,人也宽和,只遗憾身子却不大好,实在是可惜……”
萧潋意将这些话听了个真切,并未言语,举起手中酒杯,垂眸抿了一口。
那些妃嫔的声音却猛地止住了。萧潋意抬头,却见是萧文壁的身影向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他忙起了身,笑道:“皇长兄。”
萧文壁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皇妹怎没一同去猎场上玩?”
他在萧潋意身侧坐了下来,萧潋意笑道:“昨日玩得太晚,有些累了。”
萧文壁了然点点头。他五官生得温润如玉,虽已过而立,脸上却不见半分沧桑老态,一颦一笑间自带着几分谦谦君子的宽和温良,只是瞧着便不由得让人心生好感。
“日头真好,京郊野外,日光竟也要比宫中更盛几分。”言语间,他声音便也如同他的外貌一样,声调总是平缓柔软,如沐春风一般。萧潋意赞同道:“皇长兄说得是极。”
“澈儿盼这春猎盼了好多天,连风筝都新做了好几只,可惜还是没能来得了。”
他口中所说的澈儿是萧文壁的独生儿子萧明澈,今年七岁,母妃自他出生时便难产去世了,萧文壁在那之后便没有再娶,只守着这么个儿子过着日子,据说萧文壁看他看得很紧,护的眼珠一般。
萧潋意立即关切道:“澈儿怎么了?”
“病了,太医只说是春季风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身子弱了些,在府中正养着。”
萧潋意宽慰道:“小孩子总是上蹿下跳的顽皮,今日落了水,明日滚了泥,受些风寒也是难免,兴许几日便好了,皇长兄不必太过担忧。”
不远处蹴鞠场上爆发出一阵欢呼,二人被这声音吸引,齐齐转头看去,见是群年轻的武官正聚在一处踢球。
“……年轻人啊。”萧文壁望了一会,喟叹般道:“正值朝阳时,总是有这么多的精力。”
“皇长兄可不也正当壮年?”
萧文壁自嘲般摇了摇头,“我这虚眩之症经年不愈,身子骨大不如前,是和他们比不得了。”
萧潋意细声道:“皇长兄别这么说。”
萧文壁苦笑一阵,又说:“如今看你们一个个也都长大成人,也是很高兴,说起来,你也是年纪该议亲了吧?”
他忽然挑起这个话题,萧潋意面色攀上一层薄红,抿唇道:“令和……”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萧文壁瞧他那样子,便笑道:“好了,不逗你了,皇长兄也只是说说,别放在心上。”
他抬头看了看,便起来道:“不扰你了。你啊,也少喝些酒。”
萧潋意忙起身行礼道:“是,皇长兄慢走。”
萧文壁笑着与他告别,示意他不必再送。萧潋意目送他背影远去,坐了下来,重又举起了酒杯。
澄净酒液倒映出他淡淡的神色,萧潋意垂眸一阵,正欲一饮而尽,上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将杯口盖住了。
萧潋意一愣,侧头看去,徐忘云盖着酒杯,竟说了与萧文壁一样的话:“少喝酒。”
“……放肆。”
萧潋意唇角勾起,带着些玩笑意思笑骂他一句。徐忘云不理不睬,兀自将杯子从他手中拿出,放在案上稍远的一角。
那意思已经很明确€€€€不能再喝了。
萧潋意足顿了好一会,好像回不过神似的,和徐忘云木然的目光对视片刻,心下忽然想道:我是不是纵得他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
徐忘云不躲不避,直直迎着他的目光。
“……”
少顷,他率先败下阵来,到底还是听了话,改为拿起一杯茶,低声骂道:“……小吃里扒外的。”
远远的,萧载琮身穿骑装的身影从远处而来,众人皆跪拜道:“参见陛下。”
萧载琮颇为豪迈的一挥手。他刚骑过马,额上布了一层细密汗珠,满面容光焕发,竟显出些年轻时征战沙场的影子。
皇后见状连忙递去一杯茶,温声道:“陛下怎出了这许多汗?”
萧载琮接过一饮而尽,他身后,萧文琰紧随而来,亦是同样一身骑装,满头大汗。皇后见状便笑道:“你们父子俩这是去猎了什么?竟都搞成这样。”
萧载琮已在主位坐下,闻言哈哈大笑,“文琰身手大有长进,实在了得!”
萧文琰目光炯炯,拱手道:“自比不过父皇英姿。”
萧载琮一指点了点萧文琰,略有些骄傲意味地对皇后道:“今日他猎到了一头野熊,足有两人这么高。”
皇后大感讶然,席上也响起一阵惊呼声。萧文琰道:“仅儿臣一人是万万拿不下的,全凭仰仗父皇!”
萧载琮面上更添几分笑意,“去坐下吧,擦擦你头上的汗!”
“是!”
宫人成排将食碟呈在众人案上,舞女伴着丝竹声登场。萧文壁笑道:“幼时在学府中儿臣就一直比不上文琰,若论武学,只怕这宫中也少有能与他一战的了。”
皇后道:“文琰自小雪天萤席,对自己一向又苛刻。天道酬勤,有如今这番成就也是必然。”她看向萧载琮,笑道:“陛下,您说呢?”
萧载琮难得赞同,嗯道:“他从来是最勤奋不过的。”
萧文琰得了这句夸赞,一向冷硬的脸浮现出些不同寻常的光彩,举杯道:“儿臣谢父皇、母后夸赞!”
他豪迈一饮而尽,萧载琮哈哈大笑,拿起酒盏。
众人皆举杯同庆,丝竹八音渐入佳境,萧潋意同样笑饮一杯酒,贺道:“皇兄,恭喜了。”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点异动,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个士兵匆匆跑来,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跪在了正中。席上所有人刹时都静了,萧载琮神色沉下来,缓缓放下手中酒杯,问:“怎么?”
“禀、禀陛下!”那士兵面色慌张,“州府军监通判急报!靖州战乱了€€€€!”
丝竹声倏地停住,萧文壁大吃一惊,猛地站起,席上一刹静得落针可闻,倒是皇后先开口道:“怎么回事!?”
士兵道;“回禀娘娘,巡抚急报上写,靖州在三月前便起了一支民叛军,势力庞大,当地知府迟迟未报,直到前日那支叛军攻下府衙,杀了知府这才被巡抚发现!现下势力正不断向北扩大,已快要攻去临甘了!”
萧文壁与萧文琰二人动作出奇统一,齐刷刷看向萧载琮。只见萧载琮面沉如水,半响未有什么动静,却忽然一扬袖子打翻了桌上酒盏!
“咳……咳咳咳……!”
他一时急火攻心,不住咳嗽起来,皇后忙为其抚背,急道:“陛下!陛下要当心身子!”
萧载琮伸出一手,挥开了她,兀自撑着桌案顺了口气,目光在席下众人转了一圈,道:“谁愿去?”
萧文琰瞬时起身,跪地道:“儿臣愿去!”
席中另一侧,冯将军亦快速出列跪道:“陛下,臣也愿去!”
萧载琮并未言语。
徐忘云侧头看了一眼主位,见苍老的帝王立于高处,不见半分浑浊的眼里翻过阵阵浓云,意味冷漠到并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儿子,更像是衡量其价值几何€€€€萧文琰见他迟迟不出声,先急道:“父皇!”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望,不负百姓所望,定将叛军尽数剿灭!”
“陛下。”皇后适时道:“文琰率兵多年,武诣了得,不失为良选。”
“父皇!”萧文琰道:“叛军都是些险恶凶残之辈,现下已向着临安出发了,儿臣等得,百姓等不得!父皇!”
萧载琮面色沉沉,看了萧文琰许久。谁也不知道他是在犹豫什么,只听萧文琰又催促道:“父皇!”
“好。”萧载琮终于应道:“便你去。”
他命道:“昶王萧文琰,南下平叛,黄将、卫侯随昶王同去,即刻出发!”
“是!”萧文琰铿锵有力:“儿臣领命!”
他甩袖站起,行了一礼,便步伐匆匆远去了。
此次春猎结束的匆匆,众人败兴而归,回去路上万马皆喑,再无来时欢乐愉快的气氛。
他们回到了宫中,多日未回,长敬宫内积了一堆杂事,徐忘云还没来得及一一着手处理,便得知了一个消息:朱嬷嬷请离了。
他问了萧潋意,彼时萧潋意坐在书房中临字,听了他话,“唔”一声,不甚在意回道:“她前些日子上辞称病,又说家中有一幼孙无人照看,便要告老还乡。我想着长敬宫横竖也不缺她这一个,就放她走了。怎么,阿云,你找她有事?”
徐忘云沉默片刻,说:“没事。”
萧潋意提笔间隙抬头看他,见他一脸出神的样子,便关切问道:“你怎得这副表情,是不是有事瞒我?”
徐忘云说:“没有。”
“阿云,你莫不是还惦记那天她说的话吧。”萧潋意了然笑道:“她事后已来向我请罪,说自己是病了还没清醒,尽说了些疯话。阿云,我看是她年纪大了,难免有些老糊涂,你不要总放在心上。”
徐忘云没说话,但看他那样子,也知道并没有把萧潋意的话听进去。
萧潋意瞧他片刻,敛了话头,也不再多言,垂下头又专心去写他手中的字。
他笔力遒劲,走势潇洒,雪白宣纸上玄墨游云惊龙,徐忘云低头去看,见他临的是前朝一首行军诗。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徐忘云一顿,抬眸瞧了萧潋意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