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忘云回神,这才发现饼的一面已被火烤的焦黑。他难得手忙脚乱,将饼取下,小心翼翼撕去焦黑的部分递给他俩,歉疚道:“抱歉。”
“€€,这算什么呀!”宋多愁毫不芥蒂,咬下一大口,“糊点怕啥,一样能吃!”
小梨花有样学样,也咬下一口,对他笑。
笑着笑着,她的口鼻出忽然毫无预兆地涌出许多污黑的血。在场的人皆是惊起,宋多愁愣了一下,顿时哭叫了出来。
小梨花无知无觉,手里捧着半个糊黑的饼,只对着徐忘云笑。
她如一盏熬尽了油的枯灯,很快便衰败了下去。
七窍流血、皮破肉烂。那只鲛人的话竟一丁点没掺假,每一样都被她说中了。
这几天里,徐忘云带着她遍寻方法,却都无解。走至最后,她身上的皮几乎寸寸皆烂,碰一下都要流血,已经没办法再走路了。
徐忘云无法,只能带着她停在了一处荒败的山庙中。
宋多愁几乎快要将眼泪哭干,小梨花被放在庙中的拜垫上,宋多愁不敢碰她,只能趴在她旁边流泪,往往就这么睡过去,再由徐忘云将他抱到一旁。
她不能动,也根本吃不了东西。这么熬下去根本就是在等着她咽气,谁心里都清楚这一点,又对此束手无措,便只能和世间所有凡夫俗子一样站在一旁,不甘又无奈的眼看着生机一点点从她身上流逝。
任你武功高强,任你天资卓越。只在生死这件事上,谁又和谁能有什么区别。
这天夜里,徐忘云夜里惊醒,不知怎么又再也睡不着,便起了身,想去看一看小梨花。
谁知,她竟睁着眼睛。
徐忘云明白过来,于是蹲下,轻声问:“又疼了吗?”
小梨花已经被折磨的体无完肤,骨节处腐烂的肉甚至已经脱落,露出些细小脆弱的白骨。徐忘云看着心里难过,有心想去摸摸她的头发却又不敢,只徒劳道:“睡吧。”
小梨花却拉住了他的手。
他看到小梨花的嘴巴一张一合,缓慢却又无比清晰的做口型。
她说,杀了我吧。
徐忘云所有动作忽地停住。
他一时没办法做出任何反应,胸腔处忽然掀上一股酸涩的潮,一路上行,堵住了他的喉咙。
徐忘云看着她,鼻腔泛上阵酸意,想说“不”,但看着她幼小却又千疮百孔的身体,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沈争不知何时醒来,悄无声息地走至了他身后。他只看一眼便明白了当下的情形,无言一阵,轻声说:“我来?”
剥皮烂肉的折磨,世间少有几人几人能受的住,何况是个不满八岁的孩子。小梨花安静看他,徐忘云垂眸与她对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他摸上小梨花的头,摸过她头上已经褪色的红绳,小声道:“好。”
沈争理解,不再多言。小梨花笑了,对他做口型道:会疼吗?
“……不疼。”徐忘云艰涩拔出了剑,“一点也不疼。”
她只对他笑,徐忘云说:“对不起。”
“没能带你回家。”
小梨花摇了摇头,看着他,做口型道,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甜饼吃。
剑刃划过她脆弱纤细的脖子,小梨花的头颅了无声息的垂下去,双目安详地阖着,走得尚算平静。
破庙中,面前破旧残缺的菩萨像低垂着眼,沉默俯视他们。徐忘云不动了,鲜血顺着剑身滴落在地上,他便这么垂着头跪下了。
沈争不忍,微微扶住他的肩头,“徐公子?”
徐忘云没反应,手中剑不断低落的血珠泪水一般。沈争不再言语,默默将他揽进了怀中。
很快,他便能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衣襟湿了。
沈争简直不知是如何心情,夜风呜咽吹过,破败的荒庙自然没有门窗,小梨花的尸首躺在观音像下,夜色沉得摸不到底,沈争搂着徐忘云,心头忽然不合时宜的冒上一个念头。
若是他只能这样……只能这样依靠着我。
这古怪的念头刚一冒出,便立马被他掐了下去。沈争闭上了眼,收紧了双臂,更紧地将徐忘云拢进了怀里。
第41章 树下春犹在
小梨花被葬在庙后的一片竹林旁。
这地方挨着山壁,回头便能将山下风景尽收眼底。徐忘云卸了庙中的木板,为她刻了一块简陋的墓碑。
沈争掏出个东西,埋进了她旁边的空地上,徐忘云看见了,问:“是什么?”
“梨花树。”沈争说:“总觉得,她身旁该有这么一棵树。”
梨树喜阴湿,漠北这种干燥缺水的地方,多半是种不活的,但谁也没把这话说出来。“我要在这里待几天。”徐忘云说。
沈争明白他的心思,“要送她过头七?”
“嗯。”
“好。”沈争说,“我与你一起。”
宋多愁趴在小小的坟包前,面前小山似的摞着许多甜饼,满脸泪痕,已睡着了。徐忘云和沈争并肩坐在一处,谁也不再说话,安静地看天边流云缓慢飘过。
他们便在这处山头又住了几日。
破庙被他们弄成了个勉强能住人的样子,说是守灵,但徐忘云每日还是天不亮便起,照常在山头练一会剑,而后便是挑水砍柴,生火煮饭。
沈争有时会和他一起干,但徐忘云总是嫌他添乱碍事。几次后沈争也就不干了,干脆便在起床后坐在庙前的石凳上,看着他一忙便是整个上午。
“徐公子似乎对这些很是熟练?”终于在一个清晨,沈争忍不住问他。
徐忘云刚挑了水回来,袖子折了上去,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臂,“嗯,从前在山上时常做这些。”
他说的山上,沈争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然的点点头,“很厉害。”
徐忘云正要将一桶水倒进盆中,可此时却不知从哪忽然飞出一只鸟,扑扇着翅膀便向着徐忘云撞了过来。沈争急道:“当心!”
徐忘云侧身避过,桶中水却避无可避的尽数泼在了他身上。一身布衣顷刻湿透,沈争慌忙道:“你没事吧?可撞到哪里没有?”
徐忘云摇了摇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干脆一扯衣襟将衣服脱了下来。他是打算直接脱了晾在外头,沈争却是意料之外,措不及防被一片白皙的胸膛晃了下眼睛,登时呆住了。
徐忘云瘦削,但毕竟是习武之人,身体可丝毫称不上薄弱。他肩骨凌厉的支棱着,胸肌饱满,腰腹部紧致而细瘦,再往下看……再往下……
沈争刹那回神,一股热血轰然往他头顶冲去。他几乎是如临大敌的倏地背过身,慌乱道:“穿上……你快把衣服穿上!”
“……”徐忘云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明所以,“怎么了?”
听了这话,沈争的背影立时僵住了。
是啊,他如今已不再是“令和公主”,同为男子,又怎么了?
沈争哑然片刻,心跳乱得不成样子。但任由他如何,他却始终无法转过身去,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尽是徐忘云那一片白皙的身体。
他愣愣地想:我这是怎么了?
默了半响,一个十分不可思议的念头就这样不受控制的从他心底浮上来,“我是……喜欢上他了不成?”
他顿时如遭雷击。
徐忘云已将衣服晾好,见沈争仍还呆愣愣的站在原地,于是赤着上身走过去,奇怪道:“你怎么了。”
难道沈阁主从小锦衣玉食,家风严苛,见不得男人打赤膊?
沈争毫无防备又看了一遍徐忘云的身子,脸上表情犹如十万水牛奔流而过般诡异,仓惶转过了头,“我!我头晕,先回去睡了!”
“……哦。”
徐忘云目送他逃也似的进了庙里,十分摸不着头脑,干脆不再管他,转身走了。
庙中,沈争关紧了门,心神巨震,久久回不过来神。
他脑中浆糊一团,乱七八糟什么想法都有,一会是徐忘云赤裸的胸膛,一会是徐忘云柔和的侧脸……一会是许多年前翻飞的草浪中,将落不落的那个吻。
怎么回事?
€€€€他是怎么回事?
额际忽然涌上熟悉的刺痛,针扎一般愈演愈烈,搅得他脑中神脉根根跳起,沈争低低呻吟一声,苍白的手汗湿,紧紧绞住自己的衣领,咬牙跪了下来。
疯毒发作,这样的痛,他早已尝过千百遍,此时却不知为何格外的难忍。沈争竭力忍着,这时,破旧的庙门忽然被人推了一下。
“你没事吧。”
是徐忘云的声音,他竟去而复返。沈争惊得脊背狠狠抖了一下,惊惶道:“没事!”
“……当真?”门上了锁,徐忘云推了一下推不开,又不好强行闯进去,担忧道:“你听上去,并不是很好。”
“没事……我没事。”沈争双目泛上鲜红血丝,头疼欲裂,声音强行装得如常回他,惊慌失措想让徐忘云快些离开。身体却不受控地爬到门前,紧紧扒住了门缝,望着窄小缝隙中徐忘云露出的一片衣角屏住呼吸,私心要他再和自己多说一句话,再多说一句便好。
那一小片衣角却轻轻地一晃,不见了。
沈争呆了一下,脑中神脉跳得几乎要破骨而出,他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他的声音吗?如此惊慌失措,如此声嘶力竭。
€€€€等等,你去哪?
他竭力伸出手。
€€€€你要去哪!等等!阿云!别离开我!
砰!
大门忽然敞开,灼眼日光成片的地涌进来,沈争跪在地上,狼狈不堪,恍惚看着门前来人。
徐忘云面色冷淡,穿一身白衣,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眼神冷得好像一块经年不化的冰。
沈争却不可抑制激动起来,他状若痴痴地膝行过去,双手不依不挠缠上徐忘云的小腿,仰头叫他:“阿云……”
徐忘云却说:“你叫我什么?”
沈争却好像听不懂,琥珀色的瞳孔满满都是他的影子,口中叫:“阿云……阿云。”
“我不是阿云。”徐忘云说:“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从此与你势不两立。”
沈争面上的表情凝住了,无边惶恐从他心底蔓延而上,轻而易举将他吞没,沈争焦急道:“不是这样的,阿云!不是这样,你听我解释!”
“你日日演。”徐忘云说:“累不累?”
“不……不……不!”
沈争留下两行泪来,不知如何是好,慌张地像个孩子,只好禁锢似的死死攥着徐忘云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