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忘云没动,看着他。
“怎么?”
“你为何要在我这睡。”
萧潋意爬起来,漂亮的眼尾垂着,委屈似的:“我要看着你呀,不然你睡着了乱动,压到了伤口可怎么好?”
“……”徐忘云道:“不用,回去睡吧。”
“……哦。”萧潋意失落地爬起来,不情愿的一步三回头回了自己屋子。徐忘云看着里屋门在自己面前合上,这才躺下来,凝望着破旧的天花板,陷入深思。
约莫是快三年前,那时候徐忘云刚进宫不久,有次他奉萧潋意之命去办事,偶然结识了个内殿的小内侍。
内侍叫小良子,性子温吞内向,不知怎么就黏上了徐忘云,隔三岔五便要来长敬宫找他玩,不是带块甜饼,就是给他看自己新编的草蚂蚱。有一次他俩躲在宫墙脚下斗蛐蛐,小良子偷偷和他说起他的本名,他说他其实叫薛宝梁。
宝是宝物的宝,梁是栋梁的梁,小良子这名是因为入宫那天录事的宫人听岔了字,又懒得再费张纸给他改,从那日起,大家就都叫他小良子了。
他憨憨地对徐忘云笑,说自己只告诉他一个人,叫他不要和别人说。
徐忘云问他为什么不能说?他挠挠头,说不想让那个录事的宫人因为这事受罚。
后来,他死了。
他死于一件非常非常小的事,小到若不是那天他正撞上主子心情不好,压根就不会因此受罚。得知他死讯那天,徐忘云站在长长的宫墙下,在大片炽热阳光下觉得脊背冰凉,让他止不住的打寒颤。
宝是宝物的宝,梁是栋梁的梁。
徐忘云那时心想,这诺大的皇城中,除了自己,还有没有人记得他?
而现下,他想,他这一路背过的,埋过的那些尸体,又叫什么名字,他们的名字又是哪个字,还有没有人再记得他们。
或者说,记得他们的人,是否还能活在这世上?
生死是大事,可乱世中人的生死,渺小如蝼蚁,轻贱如尘埃,好似生在路边的杂草,轻轻一脚便踩没了。
又哪有什么人权可言呢。
徐忘云闭上眼,背过身去,将自己的脸埋起来,不着痕迹擦去了眼角的水痕。
第二日,萧潋意拉开门,就见徐忘云正正站在门前,一副已经等了他许久的样子。
萧潋意愣神一下,刚想开口,就听徐忘云说:“我跟你回去。”
萧潋意眼瞪大了,回不过神一样:“回哪去?”
“皇宫。”徐忘云说:“我帮你。”
“……啊?”犹如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正正砸中,萧潋意简直要怀疑自己还没睡醒,声音都变了调:“你……要跟我走?”
“嗯。”
“你要和我回去?回长敬宫去?”
“嗯。”
“阿云……”萧潋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尾氲出一抹红,颤声道:“你,你真的愿意再……”
“百姓需要一个明君。”徐忘云打断了他的话,“放任高后等人如此天下只会更乱,萧文壁并非良选,不能再死更多的人了。”
萧潋意不说话了,他张了张嘴,直直看着他:“你真相信我能……”
“我信。”徐忘云说:“我信你。”
徐忘云讲话从来是言简意赅,他不说谎,也从不说多余的话,但只要是他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做到。萧潋意深知这一点,半响没说出什么话,喊他:“阿云……”
他拉住徐忘云的手,浓密的睫毛羽翅般颤着,片刻,喃喃道,“我会做到,我定会做到,我,我一定不负你……”
“咳。”
萧潋意身后,陈簪青咳嗽了一声,萧潋意猛然受惊和徐忘云分开,陈簪青面无表情道:“能让让么?”
“……”萧潋意道:“你非得现在出去?”
陈簪青莫名其妙,“你在这堵了半天,难道我还非要等你腻歪完不可?”
萧潋意实在已经忍她很久,正要开口,徐忘云却忽然道:“别出声。”
二人立时都静了,也不用问是怎么,他们都听见了外头传来了几声不同寻常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人正往这边靠近。
徐忘云放轻了脚步靠近了窗子,借着窗户纸上破了的洞往外看,瞧清了屋外头不知何时聚了一群人,手里举着耙子镰刀,将他们死死围了起来。
是城中的居民。
徐忘云顿时明白了这群人聚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不由分说道:“走!”
萧潋意和陈簪青脑子转得都快,彼此对视了眼就明白了当下情境,也不用徐忘云多说,一个去里屋抓了还在熟睡的宋多愁,一个自觉站到了徐忘云身侧,默契从角落窗子里翻了出去。
“他们跑了!”
屋外,有眼尖的人瞧见了动静,当即大喝一声。其他人纷纷看来,不由分说便追了过来,有人大喊道:“你!你别走!”
他指的是谁,几人心下都有数。萧潋意骂了一句,道:“……愚民!”
几人翻身上了屋顶,拿着农具的人爬不上来,只得死死将他们围在下面,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穿蓝衣的年轻人,言语还算好声好气,仰着头冲他们喊道:“小公子,你莫要怕!我们只是来管你要一点血!只一点就行了!”
萧潋意低声骂道:“……你干得好事!”
陈簪青无辜道:“……我哪想得到这一出。”
徐忘云说:“我的血不能治病。”
“他撒谎!”人群中有个声音大喊道:“不能治病老丁头咋好起来的!大家可都看见了!”
“对!他就是不想给咱们!”
“能给老丁头,能给李大娘,为啥不能给我们?他定是瞧咱们这么多人管他要觉得怕了!这人好生自私!”
“抓住他!抓他下来!”
“对!大家一块上!把他抓下来!”
第51章 罗刹恶鬼
那群人说着便要往上爬,萧潋意气得发抖,已经有人开始用手中农具劈砍着他们脚下的屋子,徐忘云站在高处低头看他们,只好又说了一遍,“我的血不能治病。”
“呸!”
人群大声嚷嚷着,他们只信自己相信的,压根不听徐忘云在说什么。徐忘云接着说:“那位老翁得的不是疫病,也只是缺一味健康男子的血做药引,并不是我的血救活了他。”
自然没人听他说话,有人踩着他人肩膀要爬了上来,宋多愁大叫道:“现在怎么办啊!”
徐忘云用眼尾看了他们一眼,说:“走。”
萧潋意喊道:“走?”
“不走能如何。”陈簪青漠然反问:“全杀了?”
萧潋意不说话了,他瞧了眼徐忘云淡淡的神色,烦闷道:“……走。”
几人不再多说,跃起要走,正在这时,众人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徐忘云他们正在高处,循声看过去,见是远方正有数匹骏马疾驰而来,御马者皆身披银白重甲,头盔上一缕鲜红的穗子,随着马蹄动作左右晃动着。
这支队伍的装扮几人再熟悉不过,萧潋意微蹙眉心,疑道:“……朝廷军马?”
人群外也有人瞧见了这队军马,大叫起来:“那是什么!是不是皇军?”
“皇军!是皇军来了!”
“皇军来了!是朝廷来救我们了!”
没人再顾得上徐忘云,这群在疫乱下苟延残喘已久的人以为自己早被朝廷抛弃,现下见了这群军马,还以为终于能得救,当下大喜过望扔了手中农具,面朝军队欢呼起来。
€€€€哧!
一只铁箭破空而来,毫不留情穿过了外围一女子的胸腔。那人欢呼的动作登时停住,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双目大睁着倒了下去。
人群刹时寂静下来,片刻死寂后,爆发出高昂惊恐的尖叫。紧接着,更多的铁箭接踵而至,狂风暴雨一般刹那席卷过所有人的头顶。有人惊惶逃跑,还未跑出两步便被冰冷铁箭穿透了脖子,炸出大片血花。
宋多愁高声尖叫起来,陈簪青惊道:“怎么回事!”
“这支军队身穿银白铠甲,是萧文壁座下骑兵。”萧潋意面色沉沉道:“他们根本就不是来救人的,是想把有可能得病的人全杀干净……这群畜牲!”
徐忘云已拔出了剑,萧潋意分秒之间察觉了他的心思,连忙攥住他,急道:“那可是一队军马!你疯了吗!”
“我不能袖手旁观。”
“你胡闹也要有个限度!”萧潋意低吼道:“面对数百骑兵任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也难保全身而退,况且你腿上伤还在,你别……徐忘云!”
徐忘云根本不听他言,挣开他便跃了下去,萧潋意一手抓了个空,咬牙骂了句粗话,片刻思考也没有,回身便将宋多愁往陈簪青怀里大力一推,匆忙嘱道:“看好他!躲到后面的林子里去,听见什么也别出来!”
陈簪青道:“你也疯了?”
萧潋意已经拾了把镰刀跃出去,喊道:“你管我疯不疯!”
他抓了旁边的尸体抵在面前当肉盾,足尖轻点斜斜越过去,随手抓了几个逃跑的居民扔去了铁箭射不到的暗角处。徐忘云挥剑砍去数只利箭,听见动静匆匆瞥去,见是萧潋意,经年不变的表情终于裂开了一条缝,吼道:“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去!”
萧潋意也冲他吼:“回去看着你被乱箭射死吗!我不!”
那支铁骑根本没存了留活口的心思,铁箭横飞如同一张密布的网,徐忘云一边忙着躲避铁箭,一边还要分神去看萧潋意,喊道:“你在这我顾不上你!快回去!不要添乱!”
他话头还未落,下一瞬,便见萧潋意紧握镰刀当头迎上一只袭来的铁箭,正逢荒灾,农户经久不用的镰刀已钝得杀鸡都难,铁箭与它相撞时擦起尖锐刺耳声响,随后铛的一声€€€€那只箭竟生生被他折断了。
萧潋意手腕稳得抖都没抖一下,尚还有闲心对他扯出个笑,“我如何也不能说是来给你添乱的,阿云!”
“……”
他又骗人。
徐忘云明白过来,沉默看他。萧潋意眨眼便到了他身后,手中镰刀挡下一只冲着徐忘云面门€€€€来的铁箭,手臂高举,几乎是个将他环进了自己怀里的姿势。
他侧过头,十分不合时宜地放柔了声音,低声道:“阿云,当心。”
徐忘云从眼尾瞧他一眼,眉心微蹙,萧潋意只当没看到,对着他一笑。徐忘云转过头去,不再理他,跃上墙头,挥剑击落箭雨,将外围几个落单的居民全护送进暗角处。
两个人一左一右,互相配合着将居民全都送离了出去。徐忘云避进了处低矮墙角,喘息片刻,正要再冲出去,却被一人扯住了。
萧潋意拉住他,低声道:“阿云,若论剑术你确实难寻对手,但若对面是一群铁骑,只靠一把剑无论如何也是行不通的。”
徐忘打量似的上下扫他一眼,萧潋意已许久未被他用这种眼神看过,话头一噎,登时软声道:“阿云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徐忘云移开视线,道:“不靠剑,要如何。”
情况危急,萧潋意也顾不得与他扯闲话,“这支铁骑离得这么远,数量又多,单单接近都很困难,想靠你我二人尽数歼灭更是异想天开。咱们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他神色正经下来,剑眉微蹙低压,侧去半张脸环顾一圈四周,“你瞧,这里地势低矮,四周的断山上一定有许多石头€€€€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让咱们碰上几块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