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好像用处不大。萧潋意说:“什么破药,有没有点别的?”
“收了吧。”陈簪青淡道:“我既给了你,就说明这药与你有缘,日后说不定能化你一劫。”
徐忘云默了一阵,道:“多谢。”
陈簪青不置可否,背着那竹篓,问他们:“去哪?”
萧潋意:“什么去哪?”
“我没地方去。”陈簪青说:“你在这待了这么久,总不能一间屋子也没有吧,殿下?”
第49章 乱世
原先那屋子是不能住了,徐忘云寻了个大些的屋子,虽然还是破败,但好在房间多一些,能让几人不要成日挤在一个屋里睡。
陈簪青每日准时准点扛着她的招幡出诊,到了夜里才回来。徐忘云依然是带着宋多愁去四处殓尸,萧潋意有时不同他们去,每日傍晚煮些能下咽的东西等他们。
这一日,徐忘云独自出门,在城边的河道旁遇上了个垂垂老矣的妇人。
老妇人着一身破烂布衣,佝偻脊背上扛着个巨大的布袋子,只瞧着便让人觉得沉甸甸的,压得那老妇人身子几乎要折在了一起。
袋子太大,她人又矮小,没走两步便摔了下去,肩上布袋“咚”一声砸在地上,摔破了个口子,里面东西扑扑滚出来,竟是一袋细土。
“哎呦……哎呦!”眼见袋子破了,老妇人顾不得站起来,双溪并行着爬过去,心疼地将那堆土拢起来,“别淌啦,别淌啦!哎呦……”
徐忘云走过去,将边上淌出来的土也拢过去,塞进破洞中。老妇人瞧他不知从哪突然窜出来,一愣,紧接着便连连道谢:“多谢小贵人,多谢小贵人……”
那洞破得实在太大,里面的土装得又太多,徐忘云只好将外衫褪下来,将土连着布袋子一道兜起,打了个结。老妇忙道:“多谢小贵人,多谢小贵人大恩!”
她伸手要去接,徐忘云却没给她,将那袋土抗在了自己肩头,问:“您家在哪?”
老妇吃了一惊,实在没想到还能碰上徐忘云这样的善人,当下便掉泪道:“这……怎好这样麻烦小贵人!”
“没事。”徐忘云简单道:“往哪去?”
老妇忙道:“这边这边,劳烦小贵人了!”她伸手指了个方向,徐忘云跟在她身后走,问她:“为何弄了这许多土?”
此话一出,老妇长叹一口气,浑浊眼中又布上一层泪,连忙抬手抹去了,“小恩人别笑话,是我那女儿染病死了,临终前说想埋到河前的细土里去,可我今天来一瞧,这河边埋满了死人!哪还有余地给我的小女儿啊,我只能挖这么一袋子细土过去将我女儿埋了,好歹也算遂了她的心愿。”
她应当是许久没和人说过话,一说就停不下来,“我这苦命的女儿,生没生上好时候,死也死不到正当时!白白吃上这么多苦,怎也不将我这个老没用的也一块带走,又留我在这里还做什么,罢了……罢了!”
徐忘云听了,默了一阵,好半天才道:“节哀。”
老妇抹去自己的泪,转脸又对他笑道:“怪我怪我,平白和小贵人说起这些旧事,你说现下这时候,死个人又有啥新奇的,小贵人只当听了场家常闲话,万不要往心头上放。”
徐忘云摇了摇头,“生死是大事,每个人的都是。”
老妇眼一酸,又想落泪,死死忍住了,一吸鼻子,对他扯出个笑,走快两步到他前头去,像是不想让徐忘云瞧见自己在哭,不再对他说话了。
老妇的家住得并不远,进了家门,徐忘云一脚刚踏进去,脖颈却被根绳子勒住了。
徐忘云措不及防,被勒得呼吸一窒。那头拿着绳索的是个七八岁的男孩,见得了手,叫道:“外祖母!我抓住他了!我抓住他了!”
老妇回身关紧了房门,慌忙低声道:“快进屋!”
男孩便毫不客气的扯着绳子将徐忘云往屋子里拽,但他人小,力气也小,那点力道根本不能将徐忘云拉动半分。他急道:“外祖母!外祖母!我拉不动他!”
徐忘云拽住了绳子,正要扯开,那老妇却猛然扑上来抱紧了他,用自身重量拥着他进了屋,徐忘云不好直接推开她,皱眉道:“你……”
“快进屋去!”老妇哭喊道:“乐儿!快将他拽进屋去!”
徐忘云皱了皱眉,心中存了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的念头,倒真没有挣扎,顺着两人进了屋。屋里没点灯,又盖得低矮,里面几乎见不着什么光。徐忘云仗着眼力好,看清了屋里支了一架小小的床,上面躺了个丁点大的小女童,胸膛很微弱地上下动着,已是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男孩勒着他坐在凳子上,老妇关紧了房门,站到他面前看他,落下两行泪来。
徐忘云面色平淡看着她,就看老妇抓起一把磨得程亮的菜刀,泪流满面道:“小贵人发发善心!你可怜可怜我,救救我的小孙女,她才三岁多,早早没了爹娘,生了这么一场大病,眼看就要叫阎王爷收走了……”
徐忘云大概弄清了是怎么回事了,应当是那日陈簪青拿他的血做药引的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这老妇便以为是自己的血救活了人。他想说我不是神仙,我的血没有能叫人起死回生的效果。但那脖颈处的绳子实在勒得他太紧,叫他说不出话。又听那老妇说:“你行行好,你这般菩萨心肠!你就当积德行善!你救救我的小孙女!我老太婆没用,我的血对她一点用都没有,只好来求求你,我不能真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走啊!你救救他,你缺了啥,我就补给你,我都补给你!”
徐忘云心下叹了口气,心说我真的没有办法啊。他正要挣开绳子,这时,却见那老妇人说完话便当即手起刀落,竟干脆利落地割下了自己腿上的一块肉。
男孩惨叫道:“外祖母!”
大股鲜血喷涌而出,老妇人跪了下来,对他的腿举起了刀,哭嚎道:“我该死啊!我干这缺德事!可我实在没法子了啊!下辈子我做牛我做马,我做小贵人身后倚着的一块大石头!我实在没法子了啊!你救救她……!”
徐忘云动作一顿,就这么片刻迟疑的功夫,那老妇人就已经下了刀,生生在他大腿剜下了一块肉来。
傍晚,徐忘云便拖着这一条伤腿,一步一血印的回到了几人的住处。
萧潋意正在屋里煮粥,闻声望去,瞬时呆住了,失声叫出了声。
宋多愁正在角落垒石头,被这声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啊!云哥哥!”
他被血淋淋的徐忘云吓得不轻,也同萧潋意一样大叫起来。徐忘云被吵得头疼,有气无力道:“别叫了。”
“谁干的?怎么搞的!”萧潋意急急便要去看徐忘云的伤势,扒去那一片的衣料,看清那里是少了一块肉,呆了片刻,颤声道:“……谁弄的,阿云,谁弄的?”
陈簪青拿来了一罐药粉,萧潋意接过,抖着手替他撒上去,徐忘云说:“在路上,遇上了个要血的老妇人。”
“你没和她说你的血不能治病吗?!”萧潋意又气又急,低低吼道:“她要什么你便给吗?不理不就好了!”
徐忘云没说话,过了会,说:“算了。”
“……算了。”萧潋意又哭了,手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道:“我真是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什么算了!哪能算了!你知道你失了的血要多久才能补回来吗?你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要多久你这块肉才能重新长回来吗!我……我真是不明白,你做什么非要胡乱答应那些人无理的要求!是不是别人只掉一点眼泪,你就做什么都愿意了?你!你……”
徐忘云默不作声地低头看他,伸了一手抹去萧潋意脸上的泪,语气难得温柔道:“哭什么?”
萧潋意剩下的话便哽在喉咙里出不来了,他抬着头看徐忘云,目光直愣愣的,忽然扑上去抱住了他。
“阿云。”萧潋意胡乱地说:“我不喜欢你老是这样心软,别人要什么你都愿意给!”
他脑袋埋在徐忘云的腹部,像个耍无赖的孩子,徐忘云手放在他的脑袋上,和从前摸宋多愁那样似的,宽慰地摸了摸。
“公主殿下。”陈簪青捧着药膏,“你能不能去别的地方哭?我要上药了。”
萧潋意一手抹去眼泪,冲她道:“都怪你!”
“关我什么事。”陈簪青面不改色,“又不是我下的刀,也不是我让他进的屋子,赖的到我头上?”
“要不是你非要他的血,能有今天这一出?”萧潋意现在看她哪里都不顺眼,“全是你的错!”
“哦。”陈簪青敷衍道:“行,是我错了。”
“你……!”
“起来。”陈簪青一点不客气地把他拎起来,“想让他疼你就一直趴着,我也不拦着你。”
萧潋意于是噤了声,瞪她一眼,眼泪汪汪的在一旁站好了。
徐忘云伤在大腿根处,刀口深,血流了已经有一阵,瞧着一片血肉模糊。陈簪青用银勺挖了一点细细抹上去,徐忘云被那冰冷的凉意一激,下意识动了下腿,便听陈簪青道:“嫌疼?”
“不疼。”
“疼也忍着。”陈簪青说:“凭你的身手,怎么还能真给个老妇人绑走了?”
徐忘云道:“乱世中人,都不想如此。”
第50章 乱世
“乱世。”陈簪青凉凉道:“瘟疫肆行,又逢粮荒,这世上的尸体就要比人还多,朝堂上的那群乌合之众却只缩头不出,皇帝不为,岂能不乱世。”
她将徐忘云的伤包扎好,瞧了眼萧潋意,似乎是玩笑道:“殿下,这天下是该易主了。”
萧潋意没吭声,只侧头瞧了她一眼。徐忘云说:“有吃的没?”
一旁的宋多愁赶紧道:“有!”便小跑着去端来了一碗粥。徐忘云看了眼,见里面的东西看不出原本是什么,圆的方的不分你我掺在一起,汤体呈现一种诡异的深蓝色,卖相简直十分€€人。
他尝了一口,默了一下,放在了地上。
旁边的罪魁祸首手足无措,紧张道:“怎么了,阿云,不好吃吗?”
徐忘云实在说不了谎,又不好伤他的心,只好回之一段长得可疑的沉默。
“吃吧。”陈簪青说:“虽然难吃了点,但好歹没毒,你需要吃点东西恢复气血。”
萧潋意道:“难吃?”
陈簪青奇道:“殿下,这话我一直很想说了,你没长味觉?”
萧潋意:“……”
徐忘云闻言沉默片刻,依言端起来吃了。动作之迅速果断,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萧潋意像是歉疚,在他耳边小声说:“对不起阿云,我会努力煮的好吃些的。”
陈簪青说:“哦,你还是决定要下毒了是吗。”
萧潋意:“……你那张破嘴没正处用就捐了吧。”
天黑透了,窗子外响起阵不知是什么虫子的鸣叫,陈簪青抬头瞧了眼窗外,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在思考。又过了会,她说:“吃吧,多吃点东西才好存力气,这次的疫乱不同往常,都得小心点。”
“怎么不同?”徐忘云问。
萧潋意手上动作停下了,抬眼看着陈簪青,眸中意味不明。宋多愁问:“姐姐,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我查看过尸体。”陈簪青说:“瘟疫之症会致人肺中络损血溢,气道多会水肿。而这些人除此症状外,门户痉缩,萎如枯叶,隐隐有股黑色。肺主气,气调则营卫脏腑无所不治。牵一发动全身,这些人其余脏腑也均有泛黑隐青之像。”
徐忘云:“……啊。”
她话语如此血淋淋的直白,不消说也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人家的内脏是什么颜色的了。宋多愁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寒颤,默默往外挪了挪屁股,离她更远了些。萧潋意道:“依你所言,是有人下毒?”
陈簪青摇了摇头,“不一定。有些病症也会令人的脏器变质,不能一言蔽之。”
徐忘云道:“这次疫乱,因何而起。”
陈簪青没说话,只看着二人,那意思是:不用我说,你俩心中自该有个数吧?
徐忘云蹙眉道:“百姓不是你们夺权的筹码。”
“什么你们!”萧潋意登时叫道:“此事和我分毫关系也没有,我再怎样也不可能拉着全天下人一道死吧?”
没人理他。徐忘云对陈簪青说:“如何解?”
“暂不知。”
徐忘云便不再问了,横竖问了也是白问。宋多愁在一旁打了个哈欠,萧潋意道:“先歇息吧。”
他的手摸上徐忘云的伤口,心疼道:“阿云,还疼吗?”
那地方实在有些难言。陈簪青背过身去,约莫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心思,权当没看到。徐忘云微微避了避,“不疼。”
“哦。”萧潋意对着他合衣躺下了,温柔道:“阿云,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