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忘云面不改色,一只手微微往后挪了挪,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肩上忽然一重,是萧潋意左手摁住了他的肩膀,暗暗使力地将他往后推了推。徐忘云心下有数,乖乖闭了嘴,便看萧潋意佯做惊讶,道:“€€王殿下,怎么在这和您遇上了。”
“营中走失了个骑兵,我出来找找。”萧文壁负着手端详二人,“你呢?”
“唐突过问,冒昧。”萧潋意道:“殿下恕罪,我二人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我俩下面其实还有一年幼胞弟,半年前不慎走失。我二人四下寻找,两月前我们寻到消息有人称在峪阳曾见过他,这才一路下了垧北。”
“哦?”萧文壁道:“竟如此,怎得先前为曾听你们提过?”
“殿下繁忙,实不忍再让您为这等小事烦心。”
萧文壁笑意不减,瞧向徐忘云,“真的?”
徐忘云:“……真的。”
“你们兄弟二人。”萧文壁叹一口气,“胞弟走失如何能算做小事?这有什么不可开口的?只不过找个人罢了,行军救灾本就是天南海北的乱走,顺手而已,又算个什么事。”
“殿下宅心仁厚,我二人感激不尽。”
“既如此,令弟年齿多少,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特征没有?”
“十二了,叫沈愁。”萧潋意道:“说来也有些难以启齿,我令弟先天不足,幼年时又生了一场大病,落下了个痴傻的毛病,与寻常孩童不大一样。”
“竟是如此。”萧文壁关切道:“可曾寻过医?”
萧潋意面上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摇头叹了口气。
“我竟不知你二人身后还有这样的事。”萧文壁看向徐忘云,“实在难为你了。”
“……”徐忘云:“……嗯。”
“也莫太伤神了。”萧文壁劝慰道:“既有人在峪阳看到了他就说明他还活着,定能安然无恙的。”
“……嗯。”
“天色不早了。”萧文壁抬头看了看,“夜深露重,不好在外多呆,还是且先随我回营中吧。”
他侧身让了半步,抬手道:“二位,请。”
徐忘云默不吭声,他早在萧文壁笑意盈盈的话中听出了一线杀机,知道他这是打得将他们扣在军营的算盘。还未等他有动作,萧潋意却在此时扯住了他的手,亦笑道:“殿下请。”
萧文壁微微一笑,也不多谦让,抬步走在了二人前面。萧潋意扯着徐忘云的手臂跟上,徐忘云抬头看他,却看夜色中萧潋意面上笑意不见了,神色肃然地瞧着他,微抬了一根手指放在唇侧点了点,示意徐忘云不要出声。
徐忘云一顿,轻颌首,目光转向夜色中萧文壁闲庭信步的身影,抬腿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城门口。
宋多愁捧着脸,抓耳挠腮地张望着城口,左右不见半个鬼影子,哇哇叫道:“云哥哥到底是上哪去了!”
城墙脚下,陈簪青守着火堆,拿木棍穿了张饼烤着,漠然道:“别嚷嚷。”
宋多愁立时闭了嘴,昨日在乱葬岗上陈簪青生吃尸体带来的阴影还在他心头蒙着,其余韵大有终生不散的苗头。今日整整一天宋多愁被迫跟着他,那叫一个乖顺听话指哪打哪,简直是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生怕一不小心惹了陈簪青不高兴,如今窜在她手上那木棍上烤着的就是自己的哪个部件了。
宋多愁瑟瑟发抖,但如今可再没有人能让他躲上一躲了。一想到徐忘云追着那人不见了身影,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还会不会再回来。死死压抑且还在不断增长的,被抛弃的恐惧和被迫跟在陈簪青身边的委屈终于一朝爆发,宋多愁一时悲从心中来,竟再顾不上陈簪青的威压,憋不出放声大哭起来。
陈簪青烦躁的“啧”一声,正要武力镇压熊孩子,这时,宋多愁身侧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了个伛偻身影,操了一口浓重乡音,问他:“小娃,你是咋个了?”
宋多愁被吓了一跳,半句哭喊噎在了喉咙里,愣愣地瞪着来人。眼前是个年过半百的老翁,瘦得一把细骨伶仃,眼窝深陷,面黄肌瘦,像具会说话的骷髅,竟是多日前他们曾在城门口遇上的那守坟的老翁€€€€宋多愁被那双浑浊且凸出的眼睛盯着,心下惊悚不已,脑子却还懵着,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道:“我……我想回家……”
“……”陈簪青收回了手,又重新盘腿坐下,八风不动的专心继续烤她的饼去了。
“诶哟。”老翁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但他常年吃不饱饭,自觉已经是提高了声音说话,落在别人耳朵里却还是轻轻的,“咋这个可怜嘛,你家是在哪里?”
这话是他一时脱口而出的,其实宋多愁根本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他面上露出点茫然,摇了摇头。老翁登时心更软了,又重复道:“诶呦,咋这个可怜嘛!”
“小娃,你叫个啥名字?”
“我叫……宋多愁。”
“多愁,咋叫个这名字。”老翁伸了一只手,摸了摸宋多愁的脑袋,摇头道:“贱名好养活,这世道,活可不容易。”
老翁的手当然不细嫩,苦日子过久了,渐渐失了活人的温度,触感冰凉且冷硬,活像是给一把骨头蹭了一下似的。
但也就是这点不似活人的温度,恰好能勾起了宋多愁心下积满了的委屈,叫他想起了不知死活的徐忘云,想起了常和他拌嘴的萧潋意€€€€或许还想起了在他记忆中已模糊的,瞧不清面容的柳清观主€€€€他的师父。
宋多愁猛地扑进了老翁的怀中,再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诶哟,诶哟。”老翁忙抱紧了他,长叹了口气。
“这可怜的娃娃。”
€€€€自那日后,宋多愁渐渐和老翁熟悉了起来。
徐忘云连着几日也不见人影,他又不敢去找陈簪青,便成日和老翁呆在一处。老翁也许是太久没再和人说过话,宋多愁有多少话他都听,有多少问也都答,正合了宋多愁的心意。
这一日,宋多愁早早起了床,揣了一张饼,欢天喜地的去城门口找老翁。走进了,却见那老翁坐在昨日两人分别的地方,两手拢着袖子,头垂着,已没了生息。
宋多愁呆了好半天,眼眶溢出一层泪花,嘴唇一瘪便想放声哭,却又死死忍住了。
他咬紧了后槽牙,将喉咙里就要连滚带爬的哭声都咽进了肚子里,通红着眼,将昨日老翁教他折得一艘纸船放进他的手心,轻轻合上了。
第59章 狼心狗肺
军营中,萧文壁在二人军营前又说了几句话,告别后,两人进了营帐,洗漱后灭灯便睡下了。
营帐并不宽敞,也只够放下一张简陋的行军床。徐忘云与萧潋意并肩躺着,听着外面久久没动静了,这才几近无声的对萧潋意道:“乱葬岗上的人和他有关系。”
萧潋意点了点头,凑近了些,微声道:“这疫乱也和他有关。”
徐忘云不吭声了,眉头深深蹙了起来。萧潋意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傻阿云,现下还杀不得。”
徐忘云当然也知道杀不得。但也再没什么其他的好办法,“那你说如何。”
“先找着地牢入口,看看下面有什么。”萧潋意忖量道:“那地牢下面肯定藏着东西,我不信萧文壁真是为了什么失踪的骑兵才出现在街上,先前我们可能都猜错了,他可能并不是再找什么,我怀疑……嘘。”
萧潋意那一侧的帐外一阵€€€€,显出个人影,像是个起夜的骑兵。萧潋意和徐忘云脸对着脸,放缓了呼吸等了会,待那骑兵解完了手,打着哈欠走了。萧潋意这才翻了个白眼,厌恶道:“……跑到别人账前行秽,什么毛病。”
“……”徐忘云安慰他,“你当没看见吧。”
“我不要睡里面了。”萧潋意的矜贵病不合时宜的又犯了,他抓了徐忘云的衣裳,手指绕了一圈缠紧了,对着他软声道:“阿云,你和我换好不好?”
“……有什么分别?”
“就是有分别。”他更近地凑近了徐忘云,鼻尖几乎要挨着他,声音黏糊得不像样子,“求你了,好不好嘛?阿云?”
徐忘云后仰脖颈,和他拉远了距离,忍无可忍道:“你不要……”
萧潋意无辜道:“什么?”
“……”
不要再对着我撒娇了。徐忘云在心下想,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这句话说出来。萧潋意也许是在“令和公主”的壳子里装了太久,入戏太深,现下已无法自拔了。徐忘云将自己被他缠住的衣料拔出来,放弃道:“……没什么,睡吧。”
他爬起身子,还真就和萧潋意互换了位置。萧潋意心满意足地将徐忘云整个困在自己和墙壁之间,柔声道:“阿云,睡吧。”
徐忘云没有理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身侧人呼吸绵长且清晰,睡到半夜,徐忘云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却见萧潋意还维持着他入睡时的那个姿势,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正望着他。
身后,营帐轻飘飘的帘子被风吹动,露出外面的一点漆黑夜色。徐忘云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原来他非要睡在外侧,是为了挡住整座营帐唯一的那处缺口。
第二日一早,萧文壁的声音便响在他们帐外,“二位可醒了?”
徐忘云早在脚步声靠近时便醒了过来,他萧潋意对视一眼,萧潋意高声答道:“醒了!多谢殿下关心!”
“醒了就好。”萧文壁音色温润,语调温雅,若只听声音,绝对是个让人会无端生出许多好感的人,“早膳已备好了,若二位起来了便请用吧。”
萧潋意应了声,与徐忘云一道起了身。片刻后他们掀起帐帘走出去,萧文壁端坐在桌前,上面放着些简单吃食,见二人出现,微笑道:“昨夜睡得还好?”
徐忘云说:“很好。”
“如此便好。”萧文壁说:“军营粗陋,我一直忧心会委屈了公子。”
“已经很好了。”
萧文壁了然一笑,像是满意。萧潋意问道:“昨夜走失的骑兵殿下可曾寻到了?”
“自然。”萧文壁眼神转向某处,二人随之一同看过去,见不远处路边有个骑兵手抱着一口大锅正扎着马步,已经不知是被罚了多久,扎得满面青筋暴起面色通红,浑身汗如雨下,只叫人看着便不由觉得手酸脚软,筋疲力尽。
“问了才知道,这人原老家就在峪阳,此次随军回了这,惦记家中老幼,这才趁夜跑了出去。”
萧文壁举起茶杯,接着说:“士兵私自出营可是重罪,只是现下这情景,我也不能真将人处死。只好折中罚他顶三个时辰的锅,吃些皮肉苦头,也好叫他长长记性。”
三个时辰,差不多半天也就过去了。萧潋意违心道:“……殿下宽宏。”
徐忘云暂且没心思管那仁兄的死活,他手磨蹭了会旧桌子身上崎岖不平的纹路,垂眸想了会,开口问道:“殿下为何驻扎在此地?”
“嗯?”萧文壁没想到他突然起了这个话头,“瘟疫起于垧北峪阳,症状与往常的都不大一样,我想着其后或有什么隐情在,便带军北下,想找出源头在哪。”
“源头。”徐忘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那殿下可找出什么没有?”
萧文壁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许是我无能,我们来得实在太晚,城中那时几乎已空了,找不出什么太有用的线索。”
左右又聊了几句,萧文壁便被一个骑兵喊去了。饭桌上只剩了他们二人,萧潋意瞧了眼徐忘云,嘴唇上下轻碰,做口型道:阿云怎么看?
徐忘云摇了摇头,道:等。
几日后,两人自请混进了施粥的队伍,在城中施粥时悄无声息溜了出去,左绕又转了半天,在城门口找到了等着的陈簪青。
“这一别就是六七日,我还以为你俩丢下我们跑了。”陈簪青抱臂看着二人冷嘲热讽道。徐忘云没和她呛声,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这是什么?”
陈簪青正色下来,接过药丸,“哪来的?”
“€€王军中的人身上带的。”徐忘云低声道:“那些人身上都带着这个,我看见他们会将这个磨碎了涂在身上。”
这东西他们藏得很好,这一小颗,还是徐忘云趁一骑兵洗澡时偷偷顺过来的。
陈簪青用指甲小心地扣下一点药粉,指腹捻了捻,放在鼻尖嗅了嗅,断言道:“这是笄龄草。”
“笄龄草是什么?”
“是一种稀世罕见的草药。”陈簪青说:“这种草药只生在沙地腹中处,每十五年长成一株,正与女子及笄年岁一样,因此得名笄龄。”
“用途呢。”
“解毒。”陈簪青思忖道:“但也奇怪,这东西只能用来解斑蝎的毒,这种虫子也只在沙地才有,这些人在峪阳涂这个做什么,强身健体?”
话说出口,她心下倏然闪过一个念头,猛地抬头道:“难道……”
徐忘云与萧潋意面色平静地看着她,像是早就猜到了,此次来只是为了求证。陈簪青却是实打实吃了一惊,“这不是瘟疫……是毒?”
徐忘云点了点头,眉心紧紧蹙在了一块。
怪不得那些人肺脏乌黑,怪不得此次疫症如此棘手,怪不得她会觉得乱葬岗上那些尸体身上的怪味这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