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上 第62章

“这是奴婢方才匆匆得召,在房中不甚被烛台砸的。”宝汇跪下,镇定自若道:“陛下明察,奴婢今日从未出过慈明宫,更不曾在藏书阁内推过令和公主。”

“为奴之人,身上有条伤口不是什么稀奇事。”皇后道:“宝汇跟了我许久,怎会有这害人的念头?陛下明察。”

“……哈!”跪伏在地上的萧潋意听了这话,忽闷闷笑了起来。众人不明所以,疑惑望他,皇后眸色一动,缓缓移去目光,面上浮出隐隐怜悯,低声道:“陛下瞧,果是病又发了。”

“娘娘素来慈悲心肠,便是西天佛祖也比不过。”萧潋意笑够了,“好一副慈悲心肠,知晓这人世肮脏污秽,便亲学佛陀慈航普度,渡了邵贵妃,渡了沈贵人,渡了两个皇子,还要如此渡了我。”

皇后眼底透出一抹历色,寒声道:“胡言乱语。”

萧潋意闷闷笑了两声,横竖路走到了头再无回旋地,都说他疯,他干脆一疯到底,用力吐出一口鲜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吾儿亲启,今日我去,全然高氏所为,其缘由已无力多言,今独留你在世,为娘心中仅有一盼,唯盼你万万切记勿再入皇城半步,勿与高氏等众复牵掣,勿有危心,勿念,顾好自己,切记,切记!……咳,咳咳咳!”

这是沈衾兰临终前的血书。萧潋意一边高声念,眼中一边不断滚下大粒泪珠,和着他满下巴的血落下去。大雪被厉风卷起刮过众人面颊,众人皆被他话中字字泣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恨意镇住,一时无人再言。风声中,只余萧潋意快要气绝的咳嗽混着他止不住的笑声,似讽似嘲,直笑得在场每个人的心头都在随之发颤。

半天,他终于笑够了,用力攥紧了那张他藏了十多年的纸,恨声道:“她恐我再将当年事泄露,便派了身边人要将我一除为快,儿臣被推下时曾挣扎间扯去了那人腕上镯子的珠石,是与不是,父皇一比便知!”

他伸出手,掌心赫然摊着一颗圆润的珠花。宝汇神色一怔,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手腕。

皇后手中念珠拨动一下,重重闭了下眼。

侍卫不等萧载琮下旨,已自扣了宝汇掀起袖子露出手腕,两物放在同处一对比,果然同出一体。

“陛下!”事情败露,宝汇眼见已回不了头,忙跪道:“此事乃奴婢一人所为,是奴婢一时昏了头,请陛下饶命!”

“一人所为。”萧载琮缓声重复了遍她的话,“你与他何来交集,从哪里昏了头。”

“……公主年少时曾顽皮撞翻了奴婢手中的炭炉,让奴婢腰腹处落下大片伤疤。奴婢今日是途径藏书阁,见公主独身站在栏杆处,奴婢一时被从前愤恨蒙了心肠,糊涂生了歹意,这才将公主推下了楼……请陛下饶命!”

萧潋意冷冷看她,“我倒不记得还有这桩陈年旧事。”

萧载琮命道:“拖下去,押入刑狱司。”

“宝汇是皇后身边人,未得旨意怎敢谋害皇嗣?”萧潋意说,“父皇可愿相信?”

皇后跪下,沉痛道:“臣妾管教下人无方,甘愿受罚。”

“皇后嫉恨沈贵人有孕,布局害她一尸两命是板上钉钉的铁证!父皇何判?”

风雪滔天,四周黑夜浓得窥不到尽头。萧载琮沉默不语,苍老的面皮一言不发的沉着。许久,他道:“皇后管教不力,有失中宫之仪,收回凤印,免去中宫之权。”

皇后袖中紧攥着的手一松,胸膛缓缓起伏了一下。

她埋下头,敛下眼中神色,“臣妾遵旨。”

萧潋意眸光闪动两下,“就如此?”

“你想如何。”萧载琮道:“只一张纸,定不了什么。”

只一张纸,定不了什么。

“……哈!”萧潋意似觉荒谬,将沈衾兰的遗书高高举起,“沈贵人的字,父皇可认得?”

萧载琮负手而立,自上而下的看他,并不伸手去接。

萧潋意明白过来,只觉好笑极了,惨笑几声,“父皇哪是认不得,分明是不想认。”他笑起来,似疯似痴,面色一变,又高声道:“死人算什么!一个女子又算什么!活人的日子还得过,哪怕这盖着的一层面皮底下蝇虫满窝,鼠啮虫穿,什么苟且蝼蚁权当瞧不见,还得捏着鼻子粉饰太平!”

萧载琮闭了眼,“太医,带公主下去。”

“父皇敢说,敢说沈贵人死与她无关,与这皇城无关,与您又无关!”

滔天的恨意海啸般自他心底升腾而上,炽热地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一路涌上他的太阳穴,像要将他燃烧殆尽。有这么一瞬间,萧潋意脑中只大片空白,竟全然忘了他的谋划和推算,只猩红着双目,全无理智、不顾一切地大叫道:“与她有关!与京城有关!与您亦有关!”他吐出大口鲜血,恨声道:“我娘含冤而去!”

“放肆!”

萧载琮气急,抬掌便要落下,夜色中响起清脆一声响,这一掌却没落到萧潋意脸上。

萧潋意神色怔怔,跪坐在雪地中抬着头,望着他身前站着的一道黑色影子。

第71章 若

这力道极大的一掌落在了徐忘云的耳侧,将他打得偏去了脸。萧载琮没料到竟有人会突然窜出来,也没料到有人敢拦他的巴掌。到底是天子,面对此情,萧载琮面上全无半点意外之色,回身站定了,冷冷道:“你是何人。”

唰唰几声响,站在萧载琮身后的侍卫已拔出长刀,利刃在雪色中闪出数道寒光。

“天下王法有常。”徐忘云沉声道:“不该草菅人性命。”

面前这人站得笔直,言语简短掷地有声,只看他身形,倒像是个年轻人。只是脸被一只黑漆漆的面具遮着,看不清全貌。萧载琮眯起眼打量他许久,缓慢道:“覆面见君是为欺君重罪,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忘云默了一瞬,说:“侍卫。”

萧载琮冷哼了声,冷沉的目光扫过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在他身后站着的宫人知晓这遮着脸的自称侍卫的人只怕很快就要丢了性命,便好心劝斥道:“大胆,既见陛下,还不快快跪下!”

谁知徐忘云却说:“不。”

萧载琮慢声道:“你再说一遍。”

徐忘云的目光自面具后直直看向萧载琮,一字一顿地清晰道:“不。”

一线杀机毕现,萧载琮神情阴沉,面含凌厉,不欲再多言,干脆下令,“杀。”

“……父皇!”身后的萧潋意如梦初醒,仓促叫道:“父皇开恩!”

萧潋意膝行几步,重重磕下了头,“儿臣知错,儿臣知错了!但求父皇开恩!”

“为君者当以仁治天下,应处其厚不居其薄,若闭目塞耳不辨黑白,则失天命所佑,自取灭亡。”

萧潋意被徐忘云的话惊出满身冷汗,眼下场景已完全脱离了萧潋意的掌控,他一把攥住了徐忘云的衣摆,惊恐道:“……住嘴!”

萧载琮不言,沉默看他。行将就木的老脸上神情莫测。萧潋意无比惊心的抬头看他,转瞬间心下闪过无数念头,惶恐道:“父皇……”

许久,只听萧载琮淡淡冷嗤了声。

“你只知天下以仁字治,可知光以仁字不足威慑豺狼虎豹,何谈百姓安乐。”

萧载琮冷冷道:“天命不过两个字。朕未愧天下,自轮不到神佛定我大郇的命。”

他说完这句,不再多言,冷冷上下扫视二人一遍,转身而去。身后侍卫忙收刀跟上,同他慢慢消失在雪夜中。徐忘云静站了片刻,回身看见满身狼狈鲜血的萧潋意,微闭了下眼。

“你怎么样?”

他扶起萧潋意,粗略在他身上一摸,摸出他背后有几道血淋淋的破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划出来的,难怪他会流这么多血。

萧潋意经此大惊,剧烈咳嗽起来,恶狠狠抓住了徐忘云的肩膀,“你怎么……”

徐忘云将他背起来,急促道:“你流了太多血,别说话。”

萧潋意伏在他肩头,咳道:“谁准你……”

谁准你过来的?

他越咳越厉害,失血过多,神智终于昏沉起来,模糊说完了前半句,后半句便再也听不着了。徐忘云不说话了,背着他走了好半天,又说:“走。”

萧潋意昏昏沉沉,下意识地问:“去哪?”

走去哪?

脚下白雪积了厚厚一层,两侧宫墙高高耸立,前路漆黑长得不见尽头。徐忘云一€€€€时竟无话回他这个问题,只恨不得生出两条与天同高的腿,能带着他跨过宫墙,跨过皇权,跨出这人间的爱恨贪嗔条条框框,什么伦理人情前尘往事……他再不要管,也再与他无关了。

可惜他不能。徐忘云咬紧了牙,说:“我带你走。”

萧潋意不吭声了,他伸出苍白的手胡乱摸了一把,摸出是徐忘云冰凉的脸颊,方才回过神似的,心下想到:哦,这是阿云来了。

直至此刻,他心下紧绷的一口气这才如蒙大赦地散去,脑袋便重重磕在了徐忘云的肩膀上。

他靠在徐忘云的肩膀上,一开口又是许多血,顺着徐忘云的颈窝往下淌,“……太医院没我们的人了……不要叫太医……”

徐忘云步履不停,沉声应道:“知道了。留着力气,莫开口。”

萧潋意埋着头,“我心里……有数,约莫只是昏上几日……桃蹊知道我的药在哪,问她要……”

他声音微弱,轻的好像飘渺细烟,若不仔细根本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徐忘云便说:“你不要再讲话了。”

“皇后被剥权的意义不大……这几日万事要当心,不可,不可……”

他勉强说完这几句,实在说不下去,尾音愈发微弱下来。徐忘云侧头靠他近了些,轻声道:“我知道,别怕。”

萧潋意安静下来了,好半天再没有动静。徐忘云还以为他是睡过去了,过了会,却又听萧潋意道:“……这世上……真……”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过含糊,徐忘云凑近了耳朵,仔细辨认了会,这才听出他说的是:这世上真有公平在么?

徐忘云心下复杂难言,好一会,轻声说:“有。”

萧潋意面朝下趴在他肩头,再不回话了。

徐忘云托着他,忽然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瘦成了这个样子,伏在自己背上轻的彷佛没有重量,触手只能摸到一片硌人的冷硬。徐忘云便摸着他那几根嶙峋的骨,对着寂寥夜色,也不知是说给谁听:“有的。”

他说:“没有,我替你挣一个出来。”

寒风卷着豆粒大雪花而过,徐忘云说完这句,沉默下来,脚下步伐愈发匆匆,朝着长敬宫而去。

许久,他眼尾似乎有水痕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道幻觉。

桃蹊早早侯在宫门口,远远见着徐忘云的影子忙迎了上去,急道:“殿下。”

徐忘云一边背着他往内室走,一边匆匆嘱道:“去找陈医师来。”

“陈医师……寻不到了。”

徐忘云脚步一顿,“什么叫寻不到?”

“早就叫了芙儿去寻,等了许久却只等到一张纸条,说医师原先留下的信物没用了,现下怎也寻不到她人在哪!”

陈簪青怎会突然不告而别?徐忘云快步道:“可还有别的法子寻到她?”

桃蹊闻言摇了摇头,瞧着已是要哭出来了,“没了。从前医师要么会提前告知怎么找她,要么会着人留下一封信,这次什么也没有,她居无定所随心所欲的,这可到哪里去寻她?”

徐忘云当即立断,“拿药酒来。让你们的人在外面继续找。”

桃蹊忙应了。二人进了屋,徐忘云将萧潋意面朝下放在了床上,掀去了他背上已破烂不堪的外衫。

厚实的衣物一去,他背后果然有许多青青紫紫的狰狞划痕,伤口边缘粗糙泛白,内里还在汩汩渗血。桃蹊已取了药酒来,伤口实在太多,徐忘云将便干脆将他扶起面朝内靠在自己肩头,另一手干脆利落倒下药酒,将他背后的污血碎屑尽数冲去了。

药酒滚过赤裸伤口必定会激起阵阵灼痛,萧潋意却再无半点动静,是已沉沉昏死了过去。徐忘云在他伤口敷上药粉,细细包好,扶他躺回了床,检查起他身上其余的伤处。果然,没几下徐忘云便摸出他胸前肋骨断了一根,其下经脉更是瘀堵地乱七八糟,也难怪从前陈簪青总是骂他“一日不作死浑身难受”了。

徐忘云心下忽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他闭了闭眼,将那莫名其妙的怒意微平下了些,伸手按住他肩骨下方半寸,极有巧劲的一揉,便听咔嚓声脆响,萧潋意的肩膀便凭空生宽了几分。

徐忘云依次按过他余下几个关节,复了萧潋意的男子本相€€€€人的躯体好比一张白纸,平铺开来总比揉成一团好上许多,气血经脉也会走得更顺。桃蹊端了一碗药汤来,二人合力灌了进去,趁着药汤余热,徐忘云聚力在掌内,顺着他全身经脉,一寸寸帮他将体内紊乱的气息抚平。

屋外风雪不停,隔着木窗扑出阵阵闷响。徐忘云顺着他堪称千疮百孔的身体往下捋,方才心头的那股火还没散去,他垂着眼,捋着捋着,忽然面无表情地心想:这天地广袤,该要给他一条活路走的。

他想起四君山,那里与世隔绝,是处藏身的好地方。他想起江南的€€洲,那里安静祥和,岑静无妄,再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可同时,徐忘云又想起了漠北满街伶仃的乞儿,西北疫乱下荒民的惨状。那些人的脸在他心头轻轻地晃过去,徐忘云手下动作一顿,整个人便忽然停住了。

他好像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方才在想什么似的,浑身激灵了一下,茫然想道:我怎么会有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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