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使不敢多言,低声道了声是,便躬身退了下去。有僧人撞响古钟,莲花香升腾起数股白雾,蜿蜒腾空升起。众僧合诵起经文,手下木鱼轻敲。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皇后合掌望天,不远处僧人撞响古钟,又是一声沉闷重响,惊起屋檐上的群鸟哄散而去。
她侧眼瞧了眼皇帝,手心中迦南香珠轻叩,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心忽然短促地抽动一下,又很快掩饰下去,慢慢闭上了眼。
“若闻我名,以我福德威神力故,皆得解脱一切忧苦€€€€”
“殿下,开慧大法师说都备妥当了。”萧潋意方一落座,身后,桃蹊便微躬了身子,语气极轻地附在萧潋意耳边说了这么一句。萧潋意闻言未抬眼,低声道:“他怎么说。”
桃蹊回道:“大法师说了,都听您的。”
听了这话,萧潋意面色半分未变,平淡道:“让他等着便好。”
“是。”
萧潋意不再言语,目光扫过台下成群念经的僧人。桃蹊回身站直,这时,忽听远处传来巨大一声响。
€€€€那听着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塌了的动静,声响之大,直震得台前众人耳畔都在随之发颤。场上众人皆侧头看去,见僧人最末尾乌泱泱围了一群人,有人正大喊大叫,远远看去,一阵嘈杂的兵荒马乱。
萧潋意亦回身,见着那边场景,不知怎么,心头忽然重重地一跳。
“这是怎么了,这么闹哄哄的?”
台上,皇后听着动静,出声问道。旁边的宫人立马上前回道:“回娘娘,听说是后头的香炉塌了一个。”
闻言,皇后闭目未睁,只合掌问道:“没伤着什么人吧?”
“回娘娘,好像是砸死了一个捧灯童。”
皇后缓慢地睁了眼。
她面容端庄,神情平静,彷佛早有预料,微抬了风眼望向碧蓝苍穹,望向苍穹上看不见的神佛,眸色中闪过丝异动€€€€那像是悲恸,又像是哽在喉头许久的那根刺终于被拔了出去,终得尘埃落地的如释重负。
如此,她站了好一会,开口轻叹道:“€€€€造孽。”
她缓慢道:“快去瞧瞧,好生安置了吧。”
€€€€砸死了一个捧灯童。
萧潋意猛地转头看向皇后的背影,噌得起了身,眨眼间离弦之箭一般蹿了出去。
几十步路的距离,却好像长得看不到尽头。后头里里外外已围了许多人,萧潋意将他们尽数扒开,两三下挤进去,瞧见了那巨大的青铜香炉下埋着的人,一瞬好似如坠冰窟。
他呆在原地,一时心下只剩一个念头€€€€
€€€€完了。
只看那孩子整个上半身被压在炉子下,一身灰色僧袍已被血浸得透透,口中却尤还在不断往外喷着血。
不是宋多愁又是谁?
“宋多愁!”萧潋意大吼一声,生生将那百十斤重的青铜炉子提起来,将宋多愁从下拖了出来。
匆匆赶来的桃蹊见着此景,倒吸了口气,一手捂住了嘴。
萧潋意面色惨白,抱着他破破烂烂的身体,一时都不知道往哪里捂。那青铜香炉少说也有数百斤重,宋多愁没被当场砸死已算是天大的奇迹。他仰面躺在萧潋意怀里,胸腔已被砸得整个凹陷进去,犹如一个破了洞的布袋子,正不住往外吐着身体里的最后一点血。
好似将这凡胎浊骨里的最后一滴血吐完,他便要这么干干净净地归去来处似的。
宋多愁被他揽在怀中,目光直直地望着天,听着萧潋意这声叫喊,眼珠子很轻地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看哪€€€€又好像哪儿也没看,只含糊地叫了一声:“师父。”
萧潋意面色惨白,被他这两个语意不详的字叫得浑身血液凉了个透彻,隐隐已预到马上要发生的事,恐惧道:“你撑一撑……你撑住了……”
可惜这句话叫不回来他。“师父”这两个字一说完,宋多愁便在萧潋意的怀中一歪头,单薄的魂便无声无息,转瞬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第75章 欲言
窗外的花枝落下了。
徐忘云捧着书卷端坐于窗下,听着动静,他侧头往窗外瞧了一眼,见是外面树上的枯枝不知何时竟停了一只通体彩羽的鸟,尾巴生得像把彩扇。见徐忘云抬头看过来,那鸟便高声叫了一声,还未等他再看清楚些,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徐忘云便维持着这个侧头的动作好一会没动,须臾,他收回了视线,复又垂下眼,手下书卷轻翻过一页。
大门忽被人拉开,发出好大一声闷响。徐忘云抬头,见是萧潋意不声不响地站在了门口,拉开了门,却不进来,半个身子拢在不明的阴影处,活像根沉默的树桩。
“怎么?”徐忘云见他古怪,便捧着那本书卷问他:“祈福礼已结束了?”
话入了耳,萧潋意却不动,阴沉沉地瞧着他。过了会,忽然三步并作两步地窜过来,不言不语的大力攥住了徐忘云的下巴,掐着他两边的颚骨将他的脸抬起来,迫着他瞧向自己。
徐忘云被他掐住了脸,眉心蹙起,莫名其妙地和他对视了片刻,冷道:“发什么疯?”
“你今日,可出门了?”萧潋意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徐忘云眉心皱得愈发厉害,心下怪异,敏锐地察觉到他这副样子不同寻常,“出什么事了?”
萧潋意不言,淡色的眼珠定定瞧了他一会,片刻,手慢慢松开了他的下巴。
他神情一变,面上冷厉之色转瞬无影无踪,软下声音道:“对不住,我是急昏了头,阿云莫怪我。”
徐忘云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出了什么事?”
“……”
萧潋意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垂眼片刻,缓声道:“€€王有察觉了,怕是知道了你的身份。”
€€王?徐忘云正色道:“为何?”
萧潋意静静瞧了他一会,温声道:“圣上身侧有他的眼线,那日你来救我时被他的人瞧见了,你虽蒙着面,但€€王为人警觉多疑,今日他与我拐弯抹角地问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我只怕他已是有所怀疑。这几日正是风口浪尖之时,还是小心为妙,以免多生事端。”
徐忘云听完他的话,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不再多言,低头又去翻他的书卷。
萧潋意端坐在他对面,见他不再搭理自己,哑然片刻,又叫他:“阿云?”
徐忘云抬起头,面上神情明明白白地写着“又怎么了?”
“……无事。”他顿了片刻,又说:“你近来,无论如何……不要出这扇门。”
“啪”一声,徐忘云将掌中书卷合上了。他面色平静,抬头问道:“为何?”
€€€€因为我……
萧潋意却不说话了,他定定瞧了徐忘云会,心下滔天的绝望与痛苦共翻涌,交织片刻,他面上忽惨笑了声,道:“阿云,你会不会离开我?”
这话说得古怪,徐忘云觉出不对,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萧潋意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要杀了她。”
“谁?”
“她。”萧潋意说:“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妖魔鬼怪,脏淤烂泥,我迟早要将他们送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他面色惨白,发丝凌乱,神色之中已隐隐有癫狂之意。徐忘云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知道他近来病情反复无常时时有犯,心下叹一口气,便道:“你坐好了。”
他起了身,要去传宫人要一碗安神汤来。不想他刚一动,萧潋意却活似受了什么大刺激,竟猛地朝他扑了过来。徐忘云一时不设防,被他整个人仰面扑在地板上死死按住了。他使劲一挣竟挣不动,又怕使过了劲又会让他刺激更甚,徐忘云面色微微冷下来,道:“你做什么?”
“你不许走!”萧潋意将他死死抓住了,“你要去哪?!”
徐忘云蹙眉道:“放开。”
“我不是告诉你了不要出这扇门?”萧潋意紧抓着他,绝望而惶恐地大叫道:“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他神色癫狂,言语混乱,发病发得毫无征兆。徐忘云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先安抚道:“我不出去了,你先起来。”
“你会离开我吗?”萧潋意不松手,胡乱在徐忘云身上乱抓,“你会不会走?”
“你先……嘶。”
萧潋意力气使得大,所过之处皆是阵阵钝痛,不用看也知定是留下了许多乌青。徐忘云只好腾出一只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不走,起来吧。”
萧潋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紧握着贴上了自己的面颊,道:“到开春再走吧。”
“到开春再走,等海棠开了再走。”
“到那时……我已经……”
他眼神空洞,“已经”了半天,却再说不出什么来,又忽然一低头,掉下了眼泪,“你去哪?能不能带我一块走?”
哪怕是带着我的尸首,我的骨灰,哪怕是一根残骨也好。
别把我留在这,别把我自己留在这!
他说:“求求你,阿云,求求你!”
徐忘云被他压在下面不能动弹,脸被他掉个不停的泪珠迎面砸得噼里啪啦。有几滴顺着他的唇缝洇进了他的舌尖,让他尝到了些淡淡酸涩的苦意。徐忘云被他箍得死紧,避无可避,只觉像人摁着强行洗了把脸,无奈道:“带你走,我去哪都带着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这句话萧潋意听懂了,他呆呆地瞧着徐忘云,脑子里被狗吃了的神智这才终于聚回来了些,“阿云?”
“嗯。”
“……阿云。”他大梦初醒似的,愣愣看着徐忘云,“……我又发疯了?”
“……”徐忘云无话可说,“先起来吧。”
萧潋意的目光从徐忘云的脸上移到自己紧抓着他的手上,上下转了一圈,眉头忽狠狠一抽,他闭上了眼,逃避什么似的,身上的力气卸去,慢慢将脸埋进了徐忘云的胸口。
徐忘云却也没立即推开他,他伸手慢慢在萧潋意背上拍了拍,静静地望着天花板。
二人谁也没动,静默了片刻,萧潋意疲惫道:“阿云,我总这样发疯,你是不是也觉得烦?”
徐忘云问:“头还疼吗?”
“……”萧潋意不说话了。
过了会,他说:“我不想做蚂蚱。”
徐忘云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要先断了这跟绳子,我要借着先前的余火,我要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出来,我要让她再无翻身的可能,我要她偿命,我要她自食恶果。”
他话音低,声音含糊,像是喃喃自言自语,麻木而机械地重复着“我要如何”,好像这几句话已在他心里过了千百遍,前半生便是靠着来回咀嚼着这几句话活下来似的。
徐忘云再无话可说,慢慢揉了揉他钗满珠环的发顶。
“你知道吗?阿云。”萧潋意问:“你知不知道?”
他只问,却不说该知道什么。徐忘云却好像全然明白似的,低低道:“我知道。”
萧潋意闭上了眼。
额际阵阵刺痛翻涌不止,犹如一把刀尖正寸寸磨过他脑中每一根血脉。萧潋意阖着眼,自虐似的细细受着这痛,又听徐忘云说:“你要我做什么?”
萧潋意说:“我要你……待在长敬宫,哪里也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