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萧潋意脸色顿时不怎么好看起来。那日之后,徐忘云便好似有意无意在躲着他,一日打照面不过三回,两回还是萧潋意硬找来的。他想起那日徐忘云面上的表情,心中想到:这是……逼急了?
桃蹊看他面色严肃地低头出着神,半响不再言,于是起身要先退下。这边她刚起身,萧潋意便叫道:“桃蹊。”
桃蹊忙道:“奴婢在。”
萧潋意说:“你知道熬鹰吗?”
“啊?”
“据说塞北人有种特殊的驯兽办法,为了让鹰认主,抓到鹰后不给吃不给睡,人和鹰一块生熬许多日,直熬到那鹰肯认主了为止。”萧潋意指头来回磨蹭着碗边,道:“你说,要熬一只生性刚烈的鹰肯认主,得要多少时日?”
桃蹊听出他话里意思,为难道:“这……若那鹰生性凶猛,或许时日是要用得多上一些。”
萧潋意不说话了,过了会,忽将手中汤碗一饮而今,说:“你回去吧。”
桃蹊应了声,接了空碗退出了房门。空荡寝殿中,徒留萧潋意一人坐在软垫上,他垂眼沉思了会,又抬起头,瞧了眼窗外。
这扇窗子是桃蹊怕屋内炭气太旺开了通风用的,此时正好映出了天上的一轮冷月,孤零零地悬在正当中,显出种冷清的寂寥来。萧潋意抬头与它对瞧了会,也不知是发哪门子疯,忽然活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站起来,推开了门,咚咚咚跑过长廊,在另一处紧闭的门前停住了。
这扇木门关得紧,只从边角的缝隙中透出一丝暖黄的光来,预示着屋主人还未就寝。萧潋意便停在这门前不动了,他低头看了会那点泄出来的灯光,半天没有动静。许久,他蹲下来,裹紧了自己身上的鹤氅,伸出手摸了摸地板上那点暖黄的光影,小声叫道:“阿云。”
他活似近乡情怯,方才在自己寝殿中升腾起的狗胆这就又被他原封不动的吃了回去。萧潋意蹲在徐忘云的门前,生怕惊动了谁似的,不断地小声叫着:“阿云,阿云,阿云。”
这点动静当然叫不起徐忘云,说出口的动静还没吹过去的风大。萧潋意连叫了十几声,出神似的望着地板发了会呆,呼出一口冰凉的气,转身便要回去了。
身后的房门忽被人轻轻拉开了。
暖黄的光影没了木板遮挡,大方的从屋中映出来,将萧潋意一同拢在了下面。萧潋意颇感意外地回身,见徐忘云两只手抓着门板看着他,平淡道:“怎么了?”
萧潋意双眼微微睁大了,“阿云,你怎么出来了?”
徐忘云说:“我听见你叫我。”
“你听见了?”
“我听见了。”
萧潋意站在台阶下望着他,好半天不再言语。徐忘云眉心微微蹙起,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我……我屋中漏水了。”
“……漏水?”
“嗯。”萧潋意满面正经,“我屋子里炭火生得太多点燃了窗布,只好拿水去扑,结果水又泼太多淹了地板,现下房里不可再住人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去找桃蹊。”
“为何要找桃蹊?”萧潋意睁大了眼,“她一个姑娘家,我找她来做什么?”
那日重伤后,萧潋意在长敬宫中便一直保持本相未再扮回去。徐忘云垂目看他许久,自然知道他又是信口胡诌,便道:“我去看看。”
“诶!”萧潋意忙上来扑住他,“不可不可,房内水迹漫漫,湿了你的鞋袜可怎么好?”
徐忘云一时不察,被他扑得踉跄两步。萧潋意忙抓住了这个空档,百忙之中扑了徐忘云进了房门,腾出一手将门“砰”地合上了,揽着他道:“阿云……”
“放开。”徐忘云被他渔网一般缠着,有些愠怒,“放开我。”
“阿云。”萧潋意在他耳边道:“你知道熬鹰吗?”
徐忘云皱眉:“什么?”
“相传塞北人有秘技,捆了鹰熬上七天七日不给米水,直熬到那鹰肯认主人了才作罢。”萧潋意说:“我曾经见过一个人,捉到只宁死不屈的鹰,怎么熬也不肯认主,还将那人的眼睛啄瞎了一只。”
他死死缠着徐忘云,两只手在他身上箍得紧紧,压低了声音道:“最后,他就将那鹰……煮来吃啦。”
徐忘云蹙眉看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萧潋意无辜道:“我就是突然想起这个故事了,讲给你听个新鲜。”
他将眼尾垂下来,放软了声音,道:“阿云,好阿云,你能不能留我一晚上?只一晚。”
徐忘云决绝道:“不成。”
“为什么?”萧潋意说:“阿云,你再不要理我了吗?”
徐忘云说:“我没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萧潋意抓着徐忘云的手,“你讨厌我了吗?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我没……”
徐忘云驳了两句,知晓他又要缠个没完,干脆放弃,“随你。”
他挣开萧潋意的手,径直朝内室走去。萧潋意计谋得逞,喜笑颜开地跟上去,一边走一边叫:“阿云,阿云,阿云。”
徐忘云不理他,兀自解了衣衫灭灯躺下。屋内光线暗了,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另一具温热的身体掀开被子贴了上来。萧潋意紧贴在徐忘云的后背,又叫他,“阿云。”
徐忘云说:“寝不语。”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不听话,就出去。”
萧潋意于是听话的安静下来。徐忘云不怕冷,床边常年不点炭火,屋子里有股挥之不去的冷意,直往人骨缝里钻。天地寂静,安静地只余徐忘云平静而浅淡的呼吸声。萧潋意侧躺在床上,在夜色中盯着徐忘云挺直的脊背,和落在他脖颈上的几丝碎发,随着徐忘云呼吸的起伏而微微晃动着。
萧潋意盯着它,很轻地开了口,“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
床榻另一边,徐忘云睁着眼,没有回他这一句。也不需要人回,萧潋意便接着道:“我梦到京中起了一场大火,烧得凶猛,将这儿所有的东西席卷一空。皇后,€€王,皇帝,还有这诺大的皇宫城,也全都烧没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你,也没有了。”
萧潋意看着徐忘云的背影,很轻地笑了一声,“我从生下来,做梦都想一把火烧了这皇宫,一辈子都在为点这把火做打算。要说这样的梦,真该是美梦才对,可是我……我怎么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呢。”
“阿云。”萧潋意说:“我娘生前总劝我,不要事事计较这么多。其实我小时候就明白,她也不是真的不想计较,只是没办法计较。可她事事宽宏,到最后还是折在了别人手里。我不想做他人手里的一只蚂蚱,这世上该死的人这么多,凭什么偏偏要是我去死?”
他停住了,又说:“……可我也知道,人害我我又害人,不过反复的重蹈覆辙,说到底也没什么意义,魂归天地,横竖只余一捧黄土……可我怎么就,怎么就这么不甘心呢……”
他这句话说得轻,尾音几乎听不到,活像含在嘴里飘飘欲散的一口气。徐忘云沉默许久,片刻,轻声道:“睡吧。”
“阿云。”萧潋意说:“你带我走吧。”
徐忘云不言,过了会,低声说:“你想去哪?”
“哪都好。”萧潋意贴近了徐忘云的脊背,将自己蜷了起来,“你去过琼洲吗?我听说那里四季落雪,冰原终年不化,树上结的全是透亮的冰霜。”
徐忘云道:“你这么怕冷,怎么去?”
萧潋意于是闷闷笑起来,震得徐忘云脊背都在微微颤动,又说:“那不去了,去柳南吧,那里暖和,要是初春去,还有柳芽酒喝。”
徐忘云低低的“嗯”了一声。两人都不再说话了,沉默片刻,萧潋意又道:“阿云,你师父……是什么样的?”
徐忘云慢慢道:“他爱喝酒。”
“爱喝酒?跟我很像吗?”
徐忘云摇了摇头,“不,和你一点也不一样。”
萧潋意低声道:“你会想回去吗。”
“……”
徐忘云没答他这一句。
萧潋意的身子又往被子里缩了缩,黑暗中,他抵着徐忘云的脊背,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半天,只听他声音很小地问:“你喜欢我吗。”
夜色中,徐忘云背对着他,久久不动了。
他说:“睡吧。”
出奇的,徐忘云不答,萧潋意竟也不再追问了。他抵着徐忘云的脊背,好半天却不在动,像是已经睡着了。
第74章 归山去
兰渡寺僧人明日便要离京,诵礼最后一日是祈福大典,礼殿前,皇帝和皇后共持香烛立于佛殿前,插入吉方的巨大香炉中。身后众僧其诵经文,以求诸天神佛佑护大郇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宋多愁捧灯立于众人末尾,正巧与入场时的萧潋意对上了眼。萧潋意今日着宫袍,头戴珍珠冠,见着他这副低头捧着灯,眼睛却竭力向上翻着瞧他的傻样,嗤地笑出了声。宋多愁听出了其中的嘲讽之意,不甘示弱,对他怒目而视。萧潋意不多搭理他,矜贵且高傲地翻了个体面的白眼,施施然飘走了。
“……好像锦毛鸡啊,还是红色的那种。”宋多愁面部表情一言难尽,实在憋不住,悄声对他身侧的小沙弥道。
他身侧的小沙弥手捧着莲花灯,低垂着眼一动不动,犹如没听到。宋多愁早已习惯了没人搭理他,瘪了一下嘴,也没当回事,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他,悄悄踮起了脚尖,仰着脸在外围的人群中寻起谁来。
殿前,萧文壁早早站好,见着萧潋意来,讶异道:“皇妹今日怎过来了,伤可养好了?”
“多谢皇兄关心,都养好了。”萧潋意笑道:“一点皮肉伤而已,劳皇兄多惦记。”
萧文壁闻言点了点头,神色温和,语调轻柔道:“当日听闻你坠楼,可是吓了皇兄一大跳。我是想那日便想去瞧瞧你的,只是父皇怎都不肯让人去探望,皇兄这些日子时常挂念,知道你一切都好,也自可安心了。”
萧潋意微微一笑,并未多言。萧文壁面露关切,又接着道:“后来的事,我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你要记着,行事万不可再如此急躁了,怎可外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年龄不小了,该有自己明辨的能力,旁人说了什么听听也罢,万不要往心上放,也不可真当回事,知道了吗?”
“是,皇兄。”萧潋意垂下眼,“是令和一时听信了谗言,令和知错。”
“罢了,罢了。”萧文壁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兄妹,我总不会真生你的气。”
皇后听着动静,微转了身看向这边,见是萧潋意来,唇角微露出个笑来,和蔼道:“是令和来了。”
萧潋意行礼道:“父皇,母后万安。”
“莫多礼。”皇后道:“你的伤处可好些了?若没养好多躺两日也无妨,总要将身子养好了才行。”
“多谢母后关怀。”萧潋意面露微笑,“儿臣已无恙了。”
高台之上,皇后凤袍华贵端庄,一张画得精细的面皮瞧不出半点破绽,眼角眉梢皆是慈祥宽厚之意。萧潋意立于台下,亦笑得温婉乖顺。二人不言对视片刻,眼底各盛深意,心底各怀鬼胎。
“如此甚好。”许久,皇后先开口道:“来,母后瞧瞧。”
萧载琮立于皇后身旁,萧潋意乖巧听命上了丹墀,走至二人身侧,先低声叫道:“父皇。”
“嗯。”萧载琮应了一声。萧潋意缄默不言,被皇后拉着手上下瞧了一番,道:“是无碍了。”
萧文壁笑道:“皇妹年轻,到底是要比别人好得快些。”
皇后微微一笑,正要再言,身后却忽有一僧上前道:“陛下,娘娘,可起礼了。”
皇后于是敛了话头,轻声询道:“陛下?”
“嗯。”萧载琮胸腔中闷闷咳了两声,道:“走吧。”
萧文壁自觉退下。皇后听了萧载琮闷咳,忧心地叩住了他的手腕。萧载琮咳过几声,挥开了她的手自行上前,皇后一顿,目光幽深的看着萧载琮的背影,停住不动了。
她身后,慈明宫大女使上前,附在皇后耳边低声道:“娘娘,都备好了。”
皇后垂着眼,许久,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