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了。”皇后冷漠道:“只死一个宋多愁,没什么大用。”
“是。”宫人低声应了,想了想,又问:“娘娘,宫中那边是否要一同处置了?”
她附在皇后耳边低声道:“今夜这事出得蹊跷,奴婢心想定是有人刻意为之,只是不知是谁。宫中后妃陈贵妃觊觎后位已久,赫连妃心思深重,行事一向狠辣。陛下子嗣除€€王外,也就只四殿下一位……可她又是个出了奇的蠢货。”
令和公主积病已久,许是常年杂药吃得多了,脑子便不怎么灵光。旁人说什么都信,给什么套都钻,是个胸无城府的庸才。宫人顿了一顿,不明白皇后为何此次未传旨要€€王同来,接着道:“再者便是€€王那边……”
皇后面色平静,冷沉道:“蠢东西,天底下除了自己,旁人谁也不能指望,指望了,就是自寻死路。”
宫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顷刻出了一身冷汗,忙跪道:“娘娘恕罪,奴婢愚蠢,奴婢知错了。”
夜幕中,遮天蔽日的乌云不知何时退去,一轮圆月缓缓显出,散出冷白月光,在长廊上映出皇后一道细长的影子。
皇后立在原地,垂眸望着她,面色在阴影下显得晦暗不清,犹如月光映不到的墙角,遍生青苔秽土,被杂乱野草裹得密不透风,唯有两处光点隐在其中时隐时现€€€€那是藏在杂草青苔里的毒虫害鼠。
“今夜一过,便一同置办了。”少顷,她道:“留着,到底是个祸害。”
宫人头磕在冷硬的地板上,跪道:“是。”
忽有风起,天上乌云被风推动,惹那月光时隐时现。又是一阵风动,长敬宫中,案上烛灯被风撩动,摇动两下,窗外,忽闻一声轻响。
夜已深了,萧潋意身上衣饰竟还未卸去,一身红衣明艳,漆黑长发由一只金钗斜斜挽在侧边。徐忘云端坐在他身侧,二人皆听到了这声响,却都未动。萧潋意伸手取了案上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盏清茶,缓缓递到了唇边。
下一瞬,窗子忽然被人大力拍开,一群手持长刀的黑衣人从中冲了出来。徐忘云的长剑正搁在桌上,几乎同时,他挽了长剑翻案而起,一剑断了最前头那人的刀身,身形快如幻影,与之交锋盘旋起来。
刀剑相撞声不绝于耳,这些黑衣人数量众多,刀法卓群,一看便知是多年精心栽培的好手。徐忘云眸光冷厉,手下长剑残影纷飞,锋利剑光寒意一闪,毕生杀意,眨眼便将这群黑衣人逼退了大半。
萧潋意八风不动,轻吹去盏上微白的热气,啜饮一口。
地板上已横尸许多,余下几个黑衣人见势不对,翻窗欲逃。只可惜徐忘云比他更快,伸手扯下窗帘甩了出去,迎面将这几人拦住,柔软的布料便如有生命般紧紧缠上他们的身子,一同打包扔在了萧潋意的脚下。
几个黑衣人使命挣扎起来,只是身上本该脆弱易裂的布料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他们互相瞧了一眼,便要咬破口中毒药自尽,幸而徐忘云早瞧出了他们的心思,喀嚓几声脆响,便顷刻间将这几人的下颌掰脱了。
“阿云你瞧,这是几个硬骨头。”萧潋意放下茶杯,唇角带笑,缓声道:“硬骨头总是最叫人省心的。你们是谁家的?€€王?慈明宫?”
几个黑衣人下巴合不拢,自然也说不出话来€€€€也不会说,只对萧潋意怒目而视。
萧潋意与之对视,思忖片刻,对徐忘云伸了一只手,掌心朝上,是要徐忘云将自己的佩剑给他。徐忘云想他是要拿着逼供,也未多问,便依言递了过去。
萧潋意接过,在掌中掂量几下€€€€便挥剑将这几人杀了个干净。
徐忘云着实意外,蹙眉道:“为何?”
萧潋意道:“不想留了。”
“不想留了?”
“嗯。”萧潋意笑了起来:“要在这时杀我的除了€€王便是皇后,横竖都是豺狼,我做什么非要问出谁是谁家?白费口舌。”
徐忘云无言,“你先前不是说要我留下活口,你有话要问。”
萧潋意说:“不想问了。”
“……”他阴晴不定,变脸比翻书还要快。徐忘云不说话了,拿起萧潋意方丢在桌上的佩剑,擦净了收回鞘中。
地上横尸众多,鲜血横流,浓浓血腥味挥之不去地缭绕在二人鼻头。萧潋意浅色眼珠冷如寒玉,漠然地重拿起茶杯,刚要放进嘴边,手却顿住了。
淡黄的茶汤清澈透底,只是最上面不知何时被溅入一滴鲜红血珠,半融不融地浮在水面上,在周边晕出了点澄黄的杂色。
萧潋意盯着那滴血点,半响轻笑了声,“水搅得更浑些,才好趁乱摸上条大鱼。”
徐忘云正将尸体聚在一处,好方便等会一同清出去。听着这话,他直起身淡淡看了萧潋意一眼,却见萧潋意并未看他,身上红衣鲜艳如血,支着腿坐在软垫上,说完这句,这才抬头瞧向徐忘云,耳后金钗闪着细碎金光,正映着他唇边一抹浅笑。
徐忘云默默与他对视,片刻后,重又垂下眼,淡道:“起来,帮忙。”
€€€€天上的圆月孤寂地悬着。
梦中千种颜色交织,过往种种争相浮在眼前,虚实参杂光怪陆离。萧载琮沉睡中忽撕心裂肺咳了起来,终浑身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
他扯了床榻旁备好的方帕,坐起身又咳了一阵,半天才缓缓平息下来。他胸膛剧烈起伏,半睁了眼,这才发现自己身侧空空如也,床褥冰凉,早就不见皇后踪影。
萧载琮面色平静,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并未多言,也不叫人,自己掀了被褥,身形滞缓地慢慢挪了身子,坐在榻边,垂头不动了。
圆形的木窗嵌在他面前的墙上,一轮圆月映在其中,冷清的月光笼着苍老的皇帝。去了龙袍,这才叫人发现他身形不知何时已如此佝偻,寝衣罩在他身上单薄的犹如一张宣纸,满头发丝尽白,竟不知何时已隐隐有了油尽灯枯之象。
萧载琮对着窗外孤月垂眸静坐,像有思虑。忽然,圆窗外似有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萧载琮抬了头,见窗外夜色寂静,天上明月祥和,天地俱静,连一丝风也未有。
他站起了身,推门而出,见不远处一幢僧舍前,有个着白衣的僧人背对着他,脖上挂着一串血红的背云,末尾处流苏无风自动,正随那僧人的步伐左右摇晃着。
“你。”萧载琮眯了眼睛,“你是什么人?”
白衣僧人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朕问你话,你究竟是什么人?”萧载琮不由自主地跟了两步,微抬高了声音叫着侍卫,“来人,将那人扣住了!”
夜色寂静,往日围在他身侧的众多侍卫竟不知都去了何处,无人应他。眼看那僧人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眨眼便要消失在夜色中,萧载琮下意识抬步跟上,竟活似被什么迷了心窍般,便就这么披着寝衣,孤身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接到有宝宝反映不太清楚更新规律,追读体验略差,跪地谢罪。以后每周都会在初更的章末放上本周更新时间和章数,如果当天有事不能更我会上来放请假条的,不让大家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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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共五更,我尽量保持在九点左右更,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79章 果报
也是奇怪,那白衣僧人瞧着施施而行,身形缓慢,却始终离萧载琮几米距离,任他如何紧追急赶也未缩短半分,竟叫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鳞次栉比的僧舍在漆黑夜色中沉默地伫立,注视着萧载琮步伐颤颤的自它们面前而过。脚下石子铺成的小道高低不平,轻轻一踩便会发出咯吱叫响。萧载琮跟着那白衣僧人穿过僧舍,穿过钟楼,穿过戒台,一路西行,最终停在了一处修建地高大的宝殿中。
僧人跨进门槛,洁白的衣角在门缝中轻轻地一晃,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殿内宽阔,高大到抬头竟让人瞧不清头顶的花纹究竟刻得是什么形状。方一入殿门,便可见正中立着一尊巨大的彩身佛像,人在其下如同蝼蚁,甚至不抵那佛像的半只手掌大€€€€在他身侧左右亦各环绕着众多神佛菩萨像,再往上看,只看那墙壁房梁也尽都悬刻着数尊塑像,琉璃胜境,六欲诸天,大小不一各不相同,密匝只怕上千座不止,雕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四下看去,如同真踏入西天净土一般。
这便是真正的万佛同窟。
萧载琮沉面扫了一眼,不见那白衣僧人身影。他抬步迈进门槛,正欲往前走,一侧头,却瞧见了旁侧高大墙壁上精美的壁画。
他的步子蓦然停住了。
€€€€只看那壁上画的是一个僧人,着一身白衣,带一串血红背云,面容生得俊美,合掌闭目,神情隐有大慈悲之宝相€€€€正是方才那院子里,与萧载琮匆匆一瞥的白衣僧人。
萧载琮眉头轻微地一抽动,循着那壁画缓慢地往前走,犹如卷轴缓慢铺开,只看那上面画着的是那白衣僧人的生平往事€€€€记载着他是如何遁入佛门,如何刻苦修行,如何接下前人衣钵悟了大智慧。再往下看,却见壁画上多出了一个女子,身着华服,雍容华贵,在那白衣僧人的指引下拜佛读经,得道了悟;雪白的壁面不知何时缓缓染上一层绯色,日夜相处,二人竟大逆不道地生出了情愫,终有一场大雪时,万佛缄默,那女子竟在寺中有孕,诞下了个孩子。
画卷末尾,最下方角落处用梵文刻着一段话:成武二十八年冬月初八,圣僧迦南,与高氏桢与。
萧载琮沉默地立着,久久未动。
一旁香案的宝盆中,放着一串雪白的砗磲和一只猩红的玛瑙戒,两物安静相依着呈在盘中,隐隐闪着不详的细光。
那玛瑙戒萧载琮认得,那是高氏的祖传之物,高桢与当年出嫁时,高老太师曾亲手将它套在了她的手指上,那是皇后的陪嫁。
那是高太师府的长女高桢与,大郇的皇后€€€€那是他的发妻。
萧载琮许久终于有了动作,只看他伸出枯槁的手抓起了那两物,缓缓地,转过了身子。
€€€€皇后面色平淡,正立在殿门处。
萧载琮与她对视许久。
殿中万佛宝相庄严,慈悲俯望世人。萧载琮手抓着那两样东西,半响不语,久久,猛地抬手将那两物朝皇后扔过去。
皇后不躲不避,被那两物重重砸了个正着,神情反倒平静,出声道:“陛下。”
过往不堪的旧事终于挣破了这一层薄薄草纸,呲牙咆哮着燃起了熊熊烈火;直烧得萧载琮浑身血液都滚烫沸腾起来,怒号着冲刷过他的头骨,余下层挥之不去的烫意。
“贱人。”萧载琮双目都被这层火烫得通红,面色隐隐泛着青灰,“你这贱人。”
过往遇到此等情形时,不管是否真假,皇后总会辩解叫冤。这是这一次,她半个冤字也未再吐出,身子站得笔直,不见分毫心虚悔恨,却问道:“陛下何故动如此火气?”
“朕与你,与你结发四十余年。”萧载琮下唇微颤,一时急火攻心,险些站都站不住,“你何来脸面竟敢问为何?!”
“我为何不能问。”皇后淡道:“我与陛下结发四十余年,未有一次出口问过何故,实不明陛下为何怪罪。”
“你这……贱人……!”萧载琮勃然大怒,杀心骤起,忽猛地抽了旁边佛像手中宝剑直指皇后,怒道:“贱人该死!”
锋利的剑尖直指着自己,皇后面色丝毫未变,“我实有许多想问,愿请陛下一答。问陛下何故杀我父亲,问陛下何故放任平妃害我,问陛下何故将与我只相差十二的萧文壁过继于我,明知他生母平妃害了我腹中子,还要我对他视若己出,演了三十余年的母子情深。”
她话音冷静,虽是再问“何故”,却问得平缓淡漠,不像是求复,也许是知萧载琮不会答€€€€萧载琮果然不答。皇后像是轻笑了一声,又道:“臣妾是不该问。”她又说:“只是我实在厌烦。”
萧载琮怒不可遏,不欲与她多言,抬剑便砍。皇后注视着他,侧身避过,抽出旁边塑像手中的宝器,迎面架住了萧载琮的剑刃。
两剑相交崩出一线刺眼的火光,相抵相阻,剑身映下的阴影中,皇后面色晦暗,积了半辈子的话终于有朝一日可脱口而出,只听她无比清晰道:“我与陛下执手四十余年。”她的声音在寒冽的剑光下显得残忍无比,“只觉日日夜夜,如万蚁蚀骨,令人作呕。”
“贱人!”
萧载琮大喝一声,双目血红,干瘪的手背青筋道道绽出,手下更用力几分,凶狠地抵着皇后的剑刃逼向她。皇后奋力一推,千钧一发地将自己从他剑下滚了出去。萧载琮步步紧逼,犹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怒嚎着扑过来,剑刃寒光闪闪,是存了誓要将她斩于剑下的决心。
四面神佛缄默,数千双眼睛,万千种表情。或悲目低垂,或阖眼不视,或金刚怒目€€€€层层叠叠,在这方寸之地一动不动,沉默着注视着殿中反目成仇,你死我活的二人。
他们打得激烈,争斗间撞破了数尊塑像,殿中时有重物摔在地上砰地炸开的巨声响起,又听铁器相交发出阵阵刺耳锐响,许久,终于一声铁刃从中断裂开的咔嚓声,断剑打着旋飞了出去,正正落在了佛像脚边。
萧载琮年轻时毕竟久经沙场,剑术难寻敌手,皇后在他盛怒下不敌,混乱间被他刺中多剑。数道新鲜伤口还在汩汩渗血,狼狈不堪地被萧载琮举剑按在地上,剑刃离她喉门只不过三寸之余。
萧载琮呼吸沉重而压抑,面色可怖,双眼凸出犹如青面獠牙的恶鬼,使力欲刺€€€€
€€€€“不好了!走水了!”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快来人救火!”
殿外,忽闻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声,倏地划破了寂寥夜色。萧载琮手下动作被这声叫喊打断,抬头看去,见殿门外的夜色不知何时染上了隐隐赤色,满寺僧人慌乱奔逃,滚滚浓烟升腾而起,似有火光烧得正旺盛。
皇后侧耳不动了,静了半响,却始终未听着那一声钟响。
转瞬间,她心下便明白过来寺外多半有了变故,只怕她今日,是难得善终了。
片刻,她反倒笑了声,轻轻闭了下眼。
“……哈。”
毫无征兆的,她突然大笑起来,眸光微动,盯了萧载琮片刻,又忽竭力抬起上身,手掌猛地攥上了萧载琮的剑刃,顷刻便有鲜血从她指缝中溢出,顺着剑刃滴落,啪嗒一声落在她的脸侧。
“你瞧……人的血是红的。”她紧握着剑刃盯着萧载琮,描得朱红的唇扯出一个笑来,“你杀了这么多人,可知人血是什么颜色,尝起来又是什么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