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上 第75章

萧潋意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打量他半响。潘€€这人,才能颇出,赤胆忠心。只是文官当得久了,就会像根老屋承重的梁,擎天一柱,却也难免迂腐。

他是真心实意地为此有些头疼。萧潋意与吹胡瞪眼的潘太傅对视,心烦似的挪开视线,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道:“朕没说要定你的罪。”

“君不降罪于臣,臣自责躬引咎。”潘太傅道:“为人臣者当无有偏私进忠言,臣冒死上奏,恳请陛下三思€€€€北嗣王富于春秋,少不经事,恐难挑西下巡田大梁,实非良选啊!”

殿中各角皆有三三两两大臣跪下,附道:“请陛下三思!”

北嗣王萧其雁手持笏板,听了此言,头一抬不抬,活似根棒槌,沉默杵着。

萧潋意道:“依你言,指谁为良策?”

潘太傅道:“回陛下,博符侯次子蒋雪桓在护林卫越骑营多年,武学过人,德才兼备,是为良选。”

“嗯。”萧潋意道:“传旨下去,蒋雪桓才思出挑,命其协都督府刘阳重整军薄兵务,拟征调条案,三日上呈。”

潘太傅急了,“陛下!”

“太傅还有本奏?”隔着张宽大的镶金书案,萧潋意低眼看他,“一一呈来即可。”

潘太傅面色铁青,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来这一句,“……臣没有。”

萧潋意将手中折子一扔,干脆利落地拍了板,“退吧。”

众臣低头不言,闻言齐齐道:“恭送陛下。”

北嗣王萧其雁主领西下巡田已定,萧潋意心意已决,无人再上表。

€€€€只是他也没能去成。

清明时起,这场春雨时盛时稀,接连不断,至今已有六七日,竟无半刻停歇。这天阴雨绵延,城外有骑兵急急冒雨入城,马蹄踏起飞溅泥水,带给了萧潋意一封噩报€€€€戊城地势下陷,紧毗玄河,受不住连日的大雨,河堤崩落,发了水灾。

萧潋意匆忙叫停了一切西下巡查的准备,命北嗣王率军至戊城救灾,又指派蒋雪桓等将侯至其他易发水灾处及江河口驻查,急告州府,抢固大坝。

朝堂上下忙成一团,萧潋意再没有多余的心力管别的杂事,日夜扑在御书房前批折听奏。国难在前,潘太傅和其余老臣便都很有眼力地闭了嘴,不再来扰他。再后来,北嗣王在戊城亲入险境,在湍急河流中首冲在前,修好河堤,止了洪水,几次深入险境救人,大幅缩减伤亡。几个老臣见他此事办得漂亮,便就此不再上表,也再不批判他“少不经事”了。

当然,这已是后话。

水灾一事几乎将萧潋意直磨去了层皮,骨肉裹在厚重龙袍中,清减的几乎是有些吓人。再几日,事态稍缓,雨势渐停,四方不断有喜报传来,萧潋意这才得以喘上一口气,从那满桌的奏本国报中理出小片余地,铺了宣纸,匆匆为自己拟了封遗诏。

那封遗诏他洋洋洒洒写了许多,事无巨细地将身后事一一列好,核查了遍,封好交给了桃蹊。桃蹊一言不发,沉默将那厚厚一沓纸收进怀里。又看萧潋意对着空旷的桌案发了会呆,重捻了张宣纸铺好,又提笔要写什么,手却迟迟不落。

他便这么提着笔顿了会,几次都像是要落笔,几次又在半途止住。末了,他将笔一扔,低声唤道:“桃蹊。”

桃蹊忙道:“奴婢在。”

萧潋意说:“你去将……”

他话说到这,又停住。桃蹊等了半天,见他再无后话也不敢催他。半响,看萧潋意慢慢地站了起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低声命道:“别跟着我。”

桃蹊轻声道:“是。”

她自然知道萧潋意要去哪。

萧潋意的衣角消失在殿门处,左转右转,到了徐忘云房门前。

门口驻守的宫人远远便见是他来,已自觉退下。他的房内没有点灯,满目漆黑,半丝光亮也没有。萧潋意默立在房门口,对着那扇门站了许久,低声道:“阿云。”

天地寂静,自无人应他。

“前些时候戊城发了水灾,我忙得团团转,没顾得上来瞧你。”他说:“那群老臣这几日少在朝堂上与我叫板了,可能是仅存的良心发作,看我成日忙得头昏脑胀,也没脸面再来给我添乱了。”

“再过几日是谷雨,我在你门前别了几枝牡丹。近来水灾虽有缓和,外头还是不大安稳。水灾后怕又起瘟疫,有人和我说外头再传什么米糕能防疫病,一只米糕能卖二两银子……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无稽之谈。”

“这种事朝廷不好出手制止,百姓只信自己愿意信的,若加以抑制只怕让那米糕更一金难求,倒是反弄巧成拙;我想着,那还倒不如派人在街边支些义摊,广施药材,能防病的东西多了,那米糕也自然没用了。”

他静了片刻,轻声说又:“……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过?”

萧潋意低着头,声音很低,“我……前段时间,将我娘的坟迁出来了,埋到了京城外的一处山地上。那块山地我早就看过,风水很好。我小时候她和我说不愿被困在京城里,生前不能,我就把她的尸骨挪到了城外。阿云,你说,我做得对吗?”

“止绛侯和侯夫人,我把他们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平了,牌位供在了太庙,青史留名,可受百世香火供奉。”

他轻声道:“你……会不会觉得高兴点?”

没有声响。

萧潋意没了动静,他无言站了会,手指碰上了门板,像是想使力推开。

只是指尖才刚碰上,他便活似火燎,猛地又收了回去。

萧潋意低着头默立,面上表情叫人瞧不清楚。半响,身影便在门前消失了。

€€€€三月十九,临近谷雨,内狱中传来消息,萧文壁病死了。

他的尸骨被一张草席潦草卷着,瞧不清全貌,正被几个狱守搬上板车,是要扔去城外乱葬岗。萧潋意听闻了这个消息,眼也没抬,也没作任何批示。内狱的主管便自作主张,将萧文壁的尸首扔在了城外最荒凉的乱坟堆里€€€€据说那里遍无人迹。常有野狗出没,最喜食岗上腐骨。

紧接着,谷雨至。

亥时,萧潋意着一身玄衣,推开了长敬宫的院门,在漆黑夜色中进了院子。

头顶尖而上翘的屋檐在浓厚夜色中像什么野兽的獠牙。院中久无人打理,空旷荒凉,虽已是开春,却有萧瑟悲寂之意,浓稠的夜色一罩,仍似隆冬。

萧潋意盘腿坐在了廊庑地板上,檐上系着的黄铜铃铛轻轻摇晃,发出微弱脆响。萧潋意坐下便不动了,神情平静,凝着夜色中的某个小点。

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衍真殿中,喀嚓几声轻响,桃蹊解开了徐忘云手脚锁拷,低声道:“大人,您可走了。”

桃蹊两手捧着什么东西递给他,徐忘云侧头看了眼,见是他的佩剑。

桃蹊低着头,捧着他的剑直直往前伸着臂,叫人只能看到她头顶的发旋。徐忘云视线在她手中停了半刻,伸手接过来,干脆利落地翻身下床推开了殿门,再没回头看一眼,足下使力轻巧一跃,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身后,桃蹊仍还维持着那低头的动作,抬着空空如也的掌心,久久不起。

檐上的铃铛又是叮当一声响。

诺大空殿中,萧潋意独身坐着。

他前半生,曾有过许多濒死的时候。

遍身骨缝叫嚣着泛起密密刺痛,五脏六腑似有火烧,像被把灼红了的刀刃刮过。呼吸之间,已有浓浓腐烂味和血腥气从他鼻腔中涌出,萧潋意知道,那是因为他内里肺腑正在寸寸腐烂,要不了多久,便会在他肚子里化成一滩脓血。

萧潋意静默坐着,像觉不着痛似的。目光直直凝着前面,像是要透过天幕瞧出点别的什么。两年期满,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好怪的。萧潋意心无波澜,早知今日,平静地等着时候到,瞧他背影,竟还很从容。

约莫人死前都得梦回一场,七零八碎的将脑中沟壑里藏着的东西抖落出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意义,大约是个总结€€€€萧潋意低低咳了声,止不住地吐出大股黑血,神识终于开始有了点昏沉。

眼前一阵白光闪过,再接着,飞花落叶似的闪过许多画面,快得只剩残影,叫人还没来得及咂摸出什么便结束了,和他这辈子有点像。不知是在忙什么,不知又是为了什么,好像兜兜转转吃了很多苦头,午夜梦醒时回过头一看,却看半生奔走,竟找不出一件值得回味的东西。

是为了什么呢?

没劲,实在没劲透了。

这世道一滩烂泥,腐臭熏天,实在不值有什么可念。

若真有来生,他再也,再也不……

€€€€可这世上还有阿云呢。

神智模糊间,这句话又忽如雷贯耳地响在他脑子里,萧潋意几乎是猛地惊醒,浑身一激灵清醒了些,却看见夜色中院门大敞,有个瘦长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竟不知看了他有多久。

第90章 总有日出时

徐忘云站在院门处,沉默看他。萧潋意愣愣瞧着那,怕是幻觉,又觉是幻觉也好,轻声说:“你怎么来了……”

徐忘云不答,面色冷得吓人,离他近了些,查起他的伤势。

方才的幻想成了真,萧潋意抬着头,涣散目光钉在这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上,伸出手,极轻地用手指蹭了下徐忘云的脸。

他约莫是想再碰一碰他的,可实在有心无力,目光缱绻难言,寸寸掠过徐忘云五官的每一寸,像是要将这张脸死死地记在心里。

好叫他过黄泉时也能无比清楚地想起来,哪怕要受万年的地狱火烧,有此刻在,似乎也再算不得什么了。

徐忘云的手摸过他全身,摸出这具躯体破得几乎是张透风的麻布,万脉俱枯,再无回旋余地。他停住不动了,心头一时是震惊,一时悲痛,紧接着交织成巨大的怒火升腾而上,烧得他心脏阵阵发痛。

“……你歇斯底里的发了这么多天疯,现在要一言不发地自己去死了?”

萧潋意只盯着他,叫他:“阿云。”

徐忘云怒不可遏,不知该怎么答他,使力闭了下眼。

“你愿意和我说话了。”萧潋意轻轻笑起来,“再和我多说两句吧,好不好?”

话一落地,他又大口吐出许多黑血。

眼前黑暗如潮水般涌进来,萧潋意神思涣散,余光看见了自己身上的血,却下意识伸手,做了个将徐忘云往外推的动作。

他低低道:“脏……”

“……”徐忘云愣了片刻,一时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咬牙切齿地低声叫他:“萧,潋。意。”

黑色潮水已将萧潋意整个笼了进去,他已是听不着徐忘云在说什么了。恍惚间,又忽然手指一动,搏力往徐忘云手里塞了个什么冰凉的东西。

徐忘云低头一看,见那是根小巧的玉簪,尾部雕花已没有那么清晰,像是常被人拿在手中长年累月的抚摸,已是很旧了。

……那还是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初遇,萧潋意扮作“沈沅”时,哄徐忘云在京城里买给自己的玩意。

“……对不起。”

萧潋意唇边还残留着笑意,像是很歉疚,弥留之际,轻声对他道:“你忘了我吧。”

你忘了我吧。

忘了我,忘了京城,忘了这些朽烂的糟心事。你还是去天下做你济世救人的剑客,仗剑四方,随心所欲;要是再碰上不平事,想出手就出手,横竖你武功这么高,谁也打不过你。

你该去的,你本就该生在广袤的天地,是我私心折断了你的翅膀,把你困在这方小小皇城,叫你平白受许多蹉跎,伤了这么久的心。

阿云,对不起。

萧潋意微声道:“再有来生,我……”

他眼珠轻轻一转,再也不动了。

更阑人静,风声尽止,天地之中,唯一轮明月无声高悬。

“……”

徐忘云拿着那根玉簪,如尊木雕般久无动静,半响,他猛地往回一推,将那玉簪推回萧潋意无力的手中,咬牙道:“……不。”

他的声音低极了,寂静中,几乎是有些恶狠狠的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不。”

徐忘云脑中嗡嗡直响,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这世上怎么会有萧潋意这样的人?他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萧潋意这样的人?!

他使力将萧潋意背起来,那一刹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盛怒烧过,余烬堵住了他的口鼻,叫他脑中霎那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走。

快走,快走,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越快越好,再快一点,更快一点,再快,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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