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日,到清明。
长敬宫中的海棠开了。
萧潋意虽自登基后便迁去了衍真殿,早已不住在这。但那日下了朝,他回御书房的路走了几步,不知怎么便脚步一转,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跟在他身后的宫人侍从不敢出声提醒,自然是他去哪便随着去哪。待到萧潋意再反应过来时,他便已站在长敬宫的院子里了。
院中他早些年种的花草被那场冬雪毁去了大半,也只有这株长了多年的海棠傲然默立,久日无人打理,花枝竟反而生得愈发粗壮了些,团团粉云坠枝头,繁花似锦,春意盎然。
萧潋意抬头瞧着花枝不动了。桃蹊机灵,已同他身后跟着的众多宫人齐退下。空旷院落,便只剩他一人与这株高大花树相对沉默。久久,他忽然伸出手,够着了被团团海棠坠得微微下弯的花枝,手下轻轻一用力,便将那花枝折了下来。
桃蹊不知带着那些宫人去了哪里。萧潋意无心去寻,不再多留,独身带着这根花枝离开了长敬宫,出了宫门,碰上了一个正要往宫外走的青年人,那青年人见了他,讶得瞪大了眼,拜道:“叩见陛下。”
萧潋意臂里抱着那株花,从眼角瞧了他一眼,见是外宗一个叫萧其雁的年轻人,因前不久南下巡查立了重功进了官位。萧潋意没什么多余心思理他,匆匆“嗯”了一声便匆匆要走。他不理,那年轻人也不多求,直叩到萧潋意背影不见了才起身,对着空旷官道,笑意盎然地抬手使力挥了挥,朗声道:“恭送陛下!”
萧潋意没搭理,匆匆回了衍真殿,半道上,忽落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那一头,徐忘云掰断了指骨,终于挣开了手上的铐锁。
他忍痛将指骨草草复位,顾不得许多,披衣下了床。徐忘云几月脚未着过地,一瞬几乎不会走路,尝试许久才勉强站直了,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才走了几步,便出了浑身大汗。
桃蹊难得不在,徐忘云不敢发出声音,他知道即使桃蹊不在,门前也还是有人把守€€€€虽过几月,萧潋意疑虑却未打消半分。他屏气站直了,待手脚回了些力气,悄无声息地走至后窗,轻轻地,小心翼翼推开了这扇圆窗。
屋外滂沱大雨,嘈杂雨势很好地掩盖住了他这点轻微动静。徐忘云沉气,使力抬步踩上窗,轻轻一跃,像只无声的猫儿一样落了地。
门前值守的宫人毫无所觉,正对着雨势慢悠悠地打了个心不在焉的哈欠。徐忘云重又轻轻合上窗,闪身躲入墙角,抬头看了看天色,抬步朝后墙跑去。
这里不是长敬宫,是处陌生的宫殿,应是萧潋意登基后新迁的。徐忘云对地势不熟,不敢妄动,保险起见,他决定从后墙绕出去,只要他跳上墙头,顺着宫墙跃出去,很快他就能出了皇宫,只要出了皇宫€€€€
雨势渐大,几乎要连成条条蛛网似的线,在泥土地上砸出指头大的小坑。徐忘云力气渐回,脚下步子俞快。他必须要快一些,快一些跑。夜里没有机会,萧潋意夜里不离他半步,白天桃蹊在他门前寸步不离。徐忘云等这场大雨已等了多日,只能是今天,也只有今天。
他一脚踩上墙壁,轻巧地跃起,像只鸟儿似的翻上墙头,转眼便落了地€€€€
萧潋意正站在他背后。
雨势滔天,密密活像要将这天地并吞没。一声惊雷乍起,一瞬亮起的白光将萧潋意面无表情的脸映得惨白无色。
他浑身湿透,衣裳鬓发湿哒哒地黏在身上,臂弯中还抱着那株繁密,娇艳的海棠枝€€€€已被雨珠打的萎靡蜷缩,花瓣耷拉,了无生气。
只听他平静的声音响在徐忘云耳边,“阿云,你要去哪?”
徐忘云一时犹如雷声在耳边轰鸣,心下登时凉了半截,来不及回头多想,抬步便要跃上墙头,只是下一瞬,他的小臂忽被一只手铁钳似的拽住,便听萧潋意鬼魂似的、低低的声音附在他耳边,又问道:“阿云€€€€你去哪?”
那一株海棠掉在地上,被萧潋意一脚踩进了泥雨坑中,顿时烂成了肮脏一团。
第88章 幻觉
徐忘云回身便踹,萧潋意没半点要躲的意思,硬受了他这一脚,反逼他越来越近,道:“阿云,你怎么不说话?”
徐忘云不答,使力要挣开他的手,萧潋意却忽大力将他“砰”一声掼在墙壁上,面庞逼近了他,红唇白齿,森森道:“你要走?”
徐忘云冷眼看他,终于说了这几月以来的第一句话€€€€“放开我。”
“放开你?”萧潋意面上隐有狰狞,凄凄笑了声,“放你离开我,跑到宫外去,叫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他极具压迫力地又推了一把徐忘云,将他牢牢困在自己和墙壁之间,似一只绝望困兽,将愤怒咆哮尽数压在自己喉中,低吼道:“阿云,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徐忘云冰冷地抬眼看他,心头一时愤恨与悲痛交织而起,复杂难言,不愿再看他,闭目侧过头去。
只是下一瞬,下颌却被一只手大力钳住,将他恶狠狠地又转了回去,只听萧潋意恨声道:“你不看我,你又不看我,你为什么不看我?!”
春雨微凉,不分你我地将二人浇了个彻底。萧潋意眼中血红,两只手牢牢将徐忘云的脑袋固定住,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看着他冷漠木然的脸,一时竟觉头顶不断砸下来的颗颗雨珠穿破了他的头骨,穿破了他的血肉,像万把利刃直直将他从头到脚捅个对穿,留下数不清空洞难看的窟窿。
雨珠变得猩红,大雨声落在他耳朵里,更像血液淌过骨缝的声音。萧潋意毫无征兆地发了疯,忽猛地贴上徐忘云的面颊,喃喃地问:“阿云,你爱不爱我?”
恍惚中,他看见数不尽的水珠另一侧,徐忘云睁开眼,如同从前那般眼珠明亮,唇边略带促狭地对他一笑,“我当然爱你。”
一句“爱你”,如响鼓重击,天地同震。
他不可自抑地激动起来,追着他不停追问,“你爱我?你爱我?”
萧潋意出现了幻觉,漫天血色染上他的视线,脑中神脉根根跳起,恍惚间他看见徐忘云竟伸手缠上了他的脖子,微白的唇不知为何添上了潋滟血色,一张一合,如恶鬼惑语,“我爱你,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萧潋意迫不及待地答了,“我愿意。”
徐忘云手中不知怎么便出现了一把金钗,尖端闪着灼目的光,递到他面前,柔声道:“阿意€€€€去吧。”
幻觉之外,徐忘云听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半天,忽没了声响,微微睁开了眼。
便见萧潋意盯着他,手里握着只金钗,直直就要往自己颈侧里捅。
他眼皮重重一跳,下意识抽手将那金钗狠狠打掉了,斥道:“发什么疯?!”
萧潋意深陷幻觉无法自拔,却只能看到徐忘云夺走了他手中金钗,面有怒意,开口讽道:“你也配为我去死?”
他听到徐忘云冷冷道:“我再不想见到你,哪怕入了轮回我也再不想看你一眼,生生死死,永世不见。”
他极嘶哑地倒抽了口冷气。
“……为什么?”萧潋意抓紧了他,痛苦道:“为什么?阿云?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要走?
为什么你不肯留在我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滔天的绝望与愤恨怒吼着升腾起,如熊熊烈火,咆哮着将他吞噬。萧潋意死死钳住他,盛怒之下控制不住力道,忽一言不发的转身,死死钳住他的手臂,强行将他往衍真殿里拖去。
“……你做什么?”萧潋意的疯癫劲上来,力气是前所未有的大,徐忘云竟如何也挣不开他,被他连拖带拽地往寝殿中走,狼狈滚了一身泥水,怒道:“你做什么!”
萧潋意已浑然听不到了。
风狂雨横,惊雷骤起。院内一个人也没有,满殿侍从早已眼尖地跑了个干净。萧潋意拖着他入了寝殿,方一踏上台阶便将他使力摔在地板上,回手“砰!”地声合上殿门,力道之大,直震得整座空荡大殿随之颤了两下。
徐忘云被他恶狠狠地一掼,浑身骨肉在冷硬地板上磕得阵阵剧痛,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身上便一重,萧潋意压上他,不由分说便开始狠狠扯他的衣服。
他动作凶猛,毫无理智,几乎是头不通人性的野兽。徐忘云气疯了,在他怀里大力挣扎起来,怒道:“萧潋意!”
薄薄几层脆弱的衣料,很快便被他扯完了。徐忘云几乎衣不蔽体,挣扎间硬实的肘骨狠狠砸上萧潋意的唇角,登时血流一片。萧潋意半分不停,感觉不到痛似的,下一秒,便听徐忘云咬着牙“啊”一声,活像条被油煎的鱼一样竭力挺起上半身,下颌绷得死紧,攥拳恶狠狠地砸向萧潋意的颌骨。
这一下他使得是全力,萧潋意被砸得偏了脸,整个人一滞,血液回流,神智便渐渐回了笼。
视线中的血红如潮水般褪去,萧潋意终于瞧见了身下压着的是谁,他犹如被棒槌狠狠砸中了头,脑中“嗡”地一声响,喃喃道:“阿云?”
徐忘云快要将自己的后槽牙咬碎,那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滚出去……!”
萧潋意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离他远了些,惶然无措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阿云,对不起……”
徐忘云坐起来,背身将方才他撕烂的衣裳草草披上,勉强庇体,一眼也再不想看他,“……滚。”
萧潋意仓惶呆在原地,泪流满面,又叫他,“阿云……”
徐忘云再不想多和他说一个字,起身便走。
萧潋意一时竟不敢去追,直到徐忘云抬脚,这才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你又去哪?!”
徐忘云冷声道:“放开。”
“……我不会再让你走了。”萧潋意颤声道:“你不理我也好,你不说话也好,你恨我厌我再不想看到我都好,我不会让你再走了!阿云,我不能让你再走了!”
徐忘云心下忽觉地疲惫万分,不懂这样彼此折磨究竟有什么意思?身后人是个偏执的疯子,不能多说,无法多言。徐忘云也不愿再和他多说,回头看种种,只觉开头错,步步错,错到如今,横命数条,难以不咎€€€€不能不咎。
徐忘云说:“放开我。”
“……不!”萧潋意拼了命地缠住他,动作如此凶狠,语气却又这么惶恐,“你哪也不能去!你不能离开我!”
徐忘云回身横臂,直冲他面门。
他果然又要与自己打。萧潋意早做打算,接下他这一臂,又与他乱箭攒心地缠斗起来。他绝望滔天,为挽留不择手段,争斗间两人渐渐下手都越来越狠,身形所过之处刮起阵阵疾风,招数如同残影,动作目不暇接。那一时他满心满脑竟只有一个想法:若今日得以死在徐忘云手下,此生也算善终。
终于,一声闷响,其中一个身形倒在了地上。
萧潋意稳稳接住了他,是又出阴招,拍中他的风穴,才得以险胜他。他将毫无意识的徐忘云揽进怀中,如同失而复得的宝物,痛苦难耐地,紧紧闭上了眼。
€€€€徐忘云重被关了起来。
锁铐又加三道,是让他哪怕自断手腕也再挣脱不了。桃蹊和芙儿不分昼夜地在他门口守着,屋内圆窗被死死钉了起来,层层禁锢,哪怕飞虫也再难飞出去一只。
只是萧潋意再不来了。
他像是不敢,也在有意回避,自那日后,再未进过徐忘云房内半步。
二人不再见面,白天萧潋意上朝理政,到了夜里,便歇在徐忘云隔壁的寝殿中。
一墙之隔,咫尺天涯。
这日,天蒙蒙亮,桃蹊来唤萧潋意上朝,门一打开,却看殿中昏暗光线中,萧潋意和衣一动不动地坐在窗下,面色淡然地望着窗外雨势,竟是一夜未眠。
他玄黑的衣襟上,赫然有大片深色血痕,不知流了多久又有多少,干了又湿,最上面已结了层薄薄血痂。
再仔细一瞧,他脚下地板上也尽是干涸血迹,颜色乌黑,将整个房内都染上了浓厚血腥味。桃蹊在门口一顿,她已不似从前那般爱受惊了,麻利掏出一方手帕沾湿水,将萧潋意脖颈、面颊沾染的血迹擦去了,低声道:“陛下,到上朝时了。”
萧潋意淡色的眼珠一转,面上了无生气,似具活尸,低低嗯了声。
他说:“更衣吧。”
春来了。
他的时候到了。
【作者有话说】
有件事想和大家讲
后天晚上《公主为上》要入v啦
连载至今要有大半年了,每一个陪我到现在的读者,我都想真挚地和你们说声感谢
此外,明天不更哦,后天晚上会连更两章
祝所有人都幸福
第89章 拂衣去
朝堂上,众老臣以潘太傅为首,紧抓着前阵税法变革的条例不放,几人连珠炮似的进言不妥。左言右语间,又明里暗里指责他提拔新臣过多,问其是否对人知根知底,德又可配位,扯来扯去,说到后宫事,那几套老话换个说辞又翻来覆去地拿出来讲一遍,众说纷纭扬眉奋髯,扯着嗓子三言接着两语,萧潋意坐于高台半响,竟无半句能插嘴的余地。
他面色平和地看几个众臣自顾自讲得唾沫横飞,冷眼旁观半响,忽抄了案上奏折,轻轻往台下一丢。
竹制卷轴落在地上,动静不大,骨碌碌滚了半步远。这点微声还不足潘太傅一句话落地的声音响亮,殿中众臣却刹那都静了,鸦雀无声片刻,扑通便跪了一片。
潘太傅哑然半响,一掀官袍,直直跪下,清癯的身形风骨峻峭,义正言辞道:“若今日臣以谏言惹陛下重怒,自当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