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 第11章

“西洲古语失传已久,没想到燕氏竟然还学这个。”出乎燕羽衣意料,萧骋竟没生气,甚至知道这是西周古语。

燕羽衣捻起写有名字的薄纸,将其撕成碎片丢进火盆,火苗顺势蹿起,险些灼烧他的指尖。

若他对萧骋说实话,告诉他谵并非什么好词,他会相信吗。

还是算了,燕羽衣无声叹气,西洲人的认知本身与大宸存在天堑,这道鸿沟就这么放着倒还好,若想横跨,只会因自幼所受学识的限制产生驳论。

他们都是接受各自国家内最顶尖的书塾的那部分人。大宸的太学院汇集名师大家,先生们博学多才,冠绝古今。西洲子弟求学的太鹤楼乃境内求学圣地,多少文人竞相追捧,二者难分伯仲。

所以还是回到正题比较好,名字什么的日后定还有接触的机会。

燕羽衣正色,道:“王爷冒险带在下潜入敖城,想必准备好了谈判筹码,可我的选择并非王爷一人。”

“萧骋,你要用什么来打动洲楚呢。”

在暖炉的烘烤下,燕羽衣惨白的面庞终于浮现几缕血色,他安静坐着,等待萧骋开口。

木炭焚烧,偶尔发出呲呲的炸裂声,正如昨夜那场大雪,却又与树林不同。

一墙之隔,闹事喧嚣,迎来送往人潮涌动。

敖城能有今日,是西凉与洲楚共同努力的结果,但胜利果实却不能同享,即便大家在外作异乡异客,以兄弟名义互相协助,可只要回到西洲这片土地,即刻天然对立,你死我活。

只听大宸的景€€王用比春日暖阳拂面还要和缓的语气说:“久居高堂,有时你所亲眼见到的未必真实。”

“往往是底下的人愿意让你看到什么。”

燕羽衣神色微微凝滞,开口说:“所以呢。”

“所以在洲楚的治理下,西洲真的像是你侍奉的那位澹台太子所期望的那样,国泰民安,对朝廷的治理十分拥护吗。”

萧骋笑得轻蔑又讽刺,每句话仿佛化作尖针,刺穿燕羽衣胸膛,融入脉搏与心脏。

“燕羽衣,睁开眼看看西洲。”

“究竟是西凉造反,还是洲楚被迫害。”

“天底下最不会说谎的是民生,能够打败帝王千秋万代的也是民生。”

“洲楚,罪有应得。”€€

第9章

燕羽衣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萧骋那句罪有应得没过多反应,或者说连他自己的潜意识都在告诉他,萧骋说的是真的,只是你不愿相信而已。

选择相信一个狡诈的大宸人的话,这一切只能证明萧骋比较会挑动人最敏锐的那根神经,这是政客常用的手段。

唯有亲眼所见事实真相,才能证实存在过。

饭后,萧骋外出寻了本书回来,倚在床边灯下阅读。

“你知道西凉的东野侯吗。”燕羽衣裹着棉被提前洗漱睡下了,萧骋倒没在换药这事为难,看到他要沐浴,便将金疮药给他了。嵌着碧玺的青花瓷瓶,内里倒出来是薄荷味的淡粉色粉末。

萧骋注意力仍放在书本内,随口道:“比燕氏存在时间更长的东野侯府?”

“嗯。”

燕羽衣半张脸埋进被窝,垂眼闷声道:“他们是西洲古语流传最久的家族,现在仍旧保持古语的使用。”

西洲与大宸虽为敌对,百姓之间时有通婚,再者史书上几百年前两国是为一家,故而早早便有官话的说法,西洲古语那时还被称作地方方言。

官话的普及,让两国之间交流无碍,但西洲古老士族总会以此抨击朝廷忘根,冲突每年都有。

萧骋翻了一页,倒是有问有答:“做到现在仍是个小侯府,可见也没什么本事。”

不,燕羽衣摇头,淡道:“正因太有本事,才只让他做到侯府。”

西洲有个不算规矩的规矩,封王之人不可掌管军队,只能位列文臣,侯爵是武将晋升的最顶级。

“所以本王说他们没本事。”

萧骋揉了揉眉心,内屋门没关,乘着烛光往燕羽衣的方向望去,道:“执掌五百小兵,被交出兵权无所谓。手握五千精兵,思索是否要被主上处斩。五万军将在手,即可纠集同僚妄图造反。”

“东野侯府有二十万人马,三万骑兵,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雄踞一方的霸主,想篡位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王位与侯爵有本质区别,东野侯这么忠贞吗,看起来像是只有老顽固才会做的事。”

没错,燕羽衣说:“朝堂讲古语的只有他们。”

东野侯府对古西洲的崇拜,几乎狂热到了一种近乎于顽固的地步。

但凡与东野侯府深入合作的家族,都得学会百年前的古老语言,双方来往书信一式两份,一份官话,一份古语。

“所以你们这些家族,为了和东野抗衡,被迫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功课里多了一门古语学?”

燕羽衣无语凝咽,话虽没错,但就这么直接说出来,还是挺没面子的。

“那么护国将军府为何不提出称王呢。”萧骋漫不经心道。

“闲聊,没有别的意思。”他又补充道。

“不知道。”燕羽衣坦然,说:“燕家并非我一人在管。”

“只忠于君主,无论君主说什么做什么,我们只管执行便是,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萧骋哦了声,冷酷道:“过分听从君主,导致西洲四分五裂,原来洲楚是一言堂。”

“疑意者应该也被你们燕氏杀得差不多了吧。”

燕羽衣:“……”

和这个人聊天怎么这么费劲!

“燕氏少主名声在外,天纵奇才,惊世罕见,那么多赞美之词堆山码海,实际只是市井口耳相传,以讹传讹夸大其词。”

萧骋披上氅衣,趿拉着羊毛勾的软鞋下地,边走边说:“及冠也没有脱离家族束缚,一板一眼皆听差遣。”

“跟提线木偶有什么区别。”

脚步渐近,燕羽衣不想看萧骋的脸,故而整张脸全部扎进被子里,留耳朵在外听动静。

“……”

当他以为他要靠近,脚步声倏地戛然而止,满室寂静。

萧骋忽然停下,不动了。

对方是大宸亲王,日后或许更为摄政之尊,现在共处一室,本该时刻警惕,甚至连睡眠都不该有,但燕羽衣实在困倦,他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蒙蔽视线无异于将软肋破绽透露他人,以萧骋的手段,尽可以直接处理他。

胸口闷胀,仿若大雨即将倾盆,乌云密布气压骤紧,死死压迫着呼吸。

燕羽衣难耐地捂住胸膛,眼眶蓦然滚烫,比身体的温度更灼热,情绪来的急促,令他几乎没有反应时间,待意识到泪水盈满面颊,萧骋的手掌已经完全覆盖他的下颚。

男人掀开被子,托起他的身体,单膝支撑他们两个人的重量,着力于床榻边缘。

“哭什么。”

萧骋语气怪异,道:“说话。”

“我……”燕羽衣张了张嘴,觉得萧骋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落泪,就算真的在哭,干萧骋什么事呢。

难道他觉得他的哭声影响他入眠?

眼泪像开了闸,很快顺着脸廓安静流淌进男人掌中。

气候关系,西洲人大多生得魁梧健壮,和大宸人有根本的体格差距。

燕羽衣站在西洲男人堆里,随便抓个人比对身形都足以抵得上两个他。在大宸人的审美中,这是一等一的样貌,身姿也是大宸女子最爱的高挑欣长。

可惜生在西洲,一个以力量为美的国度。

萧骋掌心湿漉漉的,袖口也快被哭湿了,燕羽衣身体滚烫的热气几乎化作浪,一阵一阵向他扑去。

他们之间不知在僵持什么,燕羽衣只觉萧骋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蓦然充满哀伤,他眼中隐约地倒映着他的脸,可似乎是在透过他凝望另外什么人,是他的恋人?还是谁。

“你在哭什么。”萧骋想从燕羽衣这里得到答案。

“斛录寺那几晚,渔山说你入睡便哭,告诉我,你在哭什么。”

燕羽衣微怔,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后又听萧骋说:“若非之前见过你在朝堂中的种种所为,倒真叫人觉得是在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哥。”

“那么舍得以代价换取利益,怎么就不敢在复兴皇室中搏一把呢。”

燕羽衣愣怔片刻,只觉唇齿苦涩,似哭也是笑,道:“殿下在问谁,看得是我吗。”

“是什么让你不敢直面那人,反倒来问我。”

世上懂得如何呼吸的生灵都可拥有喜怒哀乐,但燕羽衣却发觉自己就连哭,也像是装出来的。

哭和笑该有场合,见得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他得表现得潸然落泪才是个合格的将领。陪伴君主身侧,恰到好处地为君主提供说笑,在君主哈哈大笑之时称赞鼓掌,前后进退得宜,身体的每寸仿佛都是为了成为燕羽衣而生。

你不像燕羽衣,燕羽衣不该是这般模样。

以前,现在,将来,燕羽衣都该原地矗立,凝望他人逐渐远去吗。

家主在将军府湖心亭那颗海棠树下,叮嘱燕羽衣:我们的一颦一笑皆当做戏,为的是维持将军府的威严,燕氏百年声望。

燕氏的威严,在燕家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然而燕氏那么多人栽进去,生的机会消亡殆尽,还有必要维持那份在当下称得上可怜的自尊吗。

家主,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燕羽衣无声,泪逐渐干涸。

已经没有人再教他如何忠实履行皇室家臣的义务,脱离整个百年辉煌的燕氏,该用什么支撑他继续走下去。

他觉得自己的头要炸掉了。

冰冷的夜风吹开虚掩着的窗棂,明月深藏,天幕群星璀璨,烛火摇曳,被寒气轻而易举地熄灭,独留残烟袅袅。

冷寂中,萧骋倾身彻底将燕羽衣拦腰抱起,动手似剥鸡蛋壳般,将他里衣褪下,露出积累陈年伤痕的脊背。

胸下肋骨二寸,飞羽纹身栩栩如生。

燕羽衣浑身无力,只能任由萧骋将他当物件似的,待看够了,才说:“我能把衣服穿起来了吗。”

情绪来得快去得快,身体中仿佛同时存在两个灵魂,哭泣的是软弱的那个,蜷缩在心脏深处,剥离燕羽衣这个名字,才能显露出来,放肆地,无措地,在无人之境中溺水求救。

哭够了,日出东方,冷静旁观的另一半灵魂继续接管这个身体,自称€€€€

我是燕羽衣,燕家嫡长子,燕氏未来的家主。

而今夜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召唤出那个软弱的燕羽衣的人,正若有所思道:“原来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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