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城一切如常,丝毫看不出西凉洲楚交战的迹象,黄昏时刻行至城外,萧骋带燕羽衣随便找了个茶摊解决晚饭。
“怎么进?”燕羽衣摆弄萧骋塞来的斗笠,他的样貌朝野上下识得,更别提敖城外这些被他校场操练过的兵将。
萧骋:“从大门进。”
“来往关卡都是西凉驻防,从城门进入,难不成是找什么木桶藏在里头被人运进城吗。”
燕羽衣抿了口茶水,买通守城士兵不现实。西凉与洲楚均采用一套交替换岗方式,士兵仅仅只知自己未来三日会有看守的可能,直至换岗的一个时辰前才被通知前往驻防点。
也就是说,若想要大摇大摆地穿过城门,萧骋至少得买通校尉以上军衔。
萧骋见燕羽衣茶杯空了,为他斟满:“东西南北四道城门,作用是用来走人的。”
话音刚落,燕羽衣脸色陡然变得极其难看。
朝廷什么时候混入了大宸人?
这些年西洲加强百官考绩,每年通过科考或是引荐入朝的官员,大多出身名门,即便有普通学子入仕,那也得将祖宗十八代翻个底朝天。
天子脚下,明档重地,竟叫大宸钻了空子,放了奸细进来?!
“当发现一颗老鼠屎的时候,说不定老鼠已经满地乱爬,主人家无从下脚。”萧骋慢悠悠道。
“大宸自然是老鼠。”燕羽衣冷道。
“可西洲却没有捕鼠的猫。”萧骋眺望远方,恰巧从城内疾驰一队人马,着蓝衣,腰间佩戴圆月弯刀。
人马奔向左道,正好是燕羽衣来时的方向,他们掠过茶摊,融化的雪水混合着尘土,过往百姓被飞溅的泥渍溅射,低眉顺眼不敢一语。
“但到处都是害群的马。”景€€王适时补充,起身将几枚铜币放在桌角,扬声道:“店家,结账。”
同时气定神闲地冲燕羽衣笑了笑:“走吧,燕大人。”
“……”燕羽衣坐着没动。
萧骋略一思索,俯身靠近燕羽衣,从薄纱之间窥得青年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叹道:“烧灯续昼,不知烧的是谁家灯,等的又是哪里的昼。”
“斛录寺是个好地方,那只有香火,活人死人都能供奉。地上做连通神明与生灵之间延续的纽带,地下关些魑魅魍魉超度炼化,是人是鬼,不都在权势之间吗。”
“连昨夜的蜡都是我帮你续上的。”
“若我是魑魅,王爷是什么。”燕羽衣摩挲着茶碗边缘,五指由渗透着血色的粉,转而化作狰狞的白,手背青筋骤然暴起。
咔嚓€€€€
茶杯粉碎。
四面八方贯穿的风,掀起细碎粉末,长发飞扬,斗笠几乎被掀翻过去。
“如果是为了刺激我,恭喜,你的目的达到了。”
燕羽衣起身,率先走向城门。
萧骋从钱袋中又掏出铜币,扬声道:“掌柜,这是茶杯钱。”
城门进出,畅通无阻。
比对通缉令的士兵,甚至刻意忽略了他们的存在,经过关卡的刹那,有人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士兵自然而然地冲向远处。
守城的每个人都表现得那么恪尽职守,燕羽衣甚至从中察觉不到他们举止的异样,就好像当他是空气,放走他如感受风的浮动洄游般简单。
这就是萧骋冒着被暴风雪吞噬的风险,也要带他下山的目的吗?燕羽衣脚底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
至蹿后脊,冻得他忍不住绷紧身体。
燕氏于朝堂之间周旋,执掌整个明€€城,乃至下辖两城的巡防治安,多少年来严防死守,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任由大宸重要人物单刀直入的窘境。
不,或许从前便有过,萧骋轻车熟路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
西洲,漏得像筛子!
可怕如地狱罗刹般的念头在心中回荡,燕羽衣藏在袖袍之间的手终于忍不住颤栗,并非恐惧,更不是害怕。
竟有人直面挑战护国将军府的权威。
燕氏百年,西洲境内从未败绩,却在今日洲楚逢遭劫难之际,被人当面扇了个又响又亮的巴掌。
若不除掉此人,恐日后整个西洲都是大宸的囊中之物。
燕羽衣目露凶光,微微舔了舔干涸的下唇。
必须杀了萧骋,一定得杀了萧骋!
不能让他活着走出西洲!!!
与此人合作风险太大,依靠他的势力斗倒西凉,难保不会步前者后尘。
“对了,待会我们去吃烤牛肋。”在前带路的萧骋忽地停下,回头说。
“嗯。”
燕羽衣不动声色,淡道:“我不喜欢吃太咸。”
“辣的呢。”
“也不喜欢。”
萧骋啧声,抱臂道:“你,去喝西北风。”
“西洲现在不刮西北风。”燕羽衣揉了揉发寒的肩膀,抬臂不慎扯动伤口,面颊滑过一丝不耐,但眼前的景€€王似乎正在等待他点头答应。
旋即浅道:“银钱在殿下那里,自然吃住统归殿下决定。”
话音刚落,什么东西突然横飞过来,哗啦啦清脆作响,燕羽衣双手接住,竟是织花锦做工的钱袋,且分量不轻。
萧骋做甩手掌柜的姿态,笑道:“我是生人,不比燕大人对这敖城熟悉,这几日便劳烦你多多关照才是。”
“还有。”
他一字一句:“若公子再殿下殿下地称呼,你我都得遭殃。”
“燕家一生只侍奉君主,我不会如渔山那般称呼你。”燕羽衣略思索片刻,提议道:“我在外有用过盏语这个名字。”
“沾衣欲湿杏花雨?”萧骋觉得名字有趣,反复念了几遍。
“你似乎很喜欢和羽同音的名讳。”
盏语也有展羽,展开羽翼翱翔的意思。
羽衣二字略显女相阴柔,多为女子所用。燕氏给继承宗族的嫡子起了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名字,固然抑扬顿挫,念起来好听自然,却唯独少了征战沙场少年将军的英雄气概。
“裴谵。”萧骋说。
“哪个裴哪个谵。”燕羽衣询问。
有些人对名字对错格外在意,萧骋喜怒无常,还是直接问清楚比较好,避免日后再起冲突。
谁知余音未散,萧骋却忽地不耐烦起来,掀开他掩面的纱帘道:“燕大人聪慧,难道连本王的姓名都猜不出是哪两个字吗。”
明明没有做错什么,燕羽衣不明白萧骋为何忽然发怒,他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想尽量清楚他叫什么而已。
看来先前的判断都是错的,他并不能短时间内切中萧骋的脾气秉性,得将结论推翻重新估量。
顶着萧骋灼热滚烫的目光,燕羽衣偏过头。
如果时间能令他冷静,那么此刻保持沉默才是最佳选择。
景€€王在朝堂之中手段尚不明朗,威胁人的手段一套接着一套,多用阴诡之计,可见并非正人君子。
朝中那些老家伙再难搞,生起气来,也是撸袖子当皇帝面打架撕扯的地步,可没有任何人用得上以“棘手”二字比喻的程度。
半晌。
东边来的货郎挑着扁担沿街叫卖,有人喊住货郎询问腊肉价格,半人高的麻篓沉重落地,货郎将扁担垫在屁股下,坐地起生意。
只是眨眼功夫,货郎身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买客。
人多眼杂,燕羽衣见有往他们这边蔓延的趋势,抓住萧骋袖口,用带有安抚性的语气道:“我们先走。”
“哪个‘裴’哪个‘谵’,待会住店后你写给我看。”
话罢,他试探性抓住萧骋手腕,感受到对方并未抗拒的念头后,快速带他远离嘈杂。
在敖城过夜,所居之人必须经过严格的身份检验,住店用的是萧骋提前准备好的铭牌,故而燕羽衣从后墙翻进酒楼,为方便被人发觉后逃跑,萧骋选择的是临街正对背巷的厢房,这地什么都好,就是没有阳光,即便暖炉烘得干燥,燕羽衣仍觉潮湿。
大抵是心理作用。
包厢两近,燕羽衣睡外间,
萧骋在里屋。
晚膳直接送到门口,没让小厮端进来,燕羽衣脱掉外裳,卸去斗笠,看到萧骋端着餐盘对小厮说了些什么。
男人身量高,头顶直逼门框,燕羽衣瞧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耳后温度。
似乎又烧起来了。
从前在家中生病,前后左右几十个人伺候着,军中再不便,军医也随时待命。说行军难,那确实是难,亲自带兵围剿,被敌军困于山崖之间着实难受,吃生肉都算是上等伙食,但毕竟此等窘境少之又少。
药在萧骋那保存,燕羽衣思索是否现在开口,或者待会吃完,身体有了力气再沐浴换药,洁净些更好。
他放眼望去,萧骋从小厮那接过了什么。
燕羽衣重新披上外套,待小厮离开后,缓慢走到萧骋身旁,看清楚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失笑:“我写还是你写。”
是文房四宝,方才那事并未过去。
即便萧骋不提,燕羽衣也会择机再问,但没想到他竟主动告诉他。
酒楼用纸普通,笔锋饱满地落上去,墨迹立即晕染开来。笔锋遒劲,曲折弯钩洒脱自然,铮铮铁骨构架横竖足见功底,“裴谵”二字跃然纸上。
好奇怪的名字,燕羽衣心中微动。谵在西洲古语中不是什么好词,谵妄呓语视作不详,被称作魔鬼的孩子,古老的西洲人会将产生谵妄之人架至火堆烧死。
几十年前曾出现过数千名百姓集体谵妄的事件,他们白日睡觉,入夜群起攻击无辜民众,事后清醒时,却又说不记得。
怎么会有人以谵作姓,难不成在大宸,谵是什么极好的词汇吗。
“裴谵。”
燕羽衣蹙眉随口用西洲古语念道。
萧骋听不懂燕羽衣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问:“什么?”
“什么什么。”
萧骋:“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哦,我是说……”燕羽衣扬眉,不怀好意道:“在说王爷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