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本王救你多次,燕大人打算怎么还。”萧骋语调低沉,像酿造多年的美酒,浓郁醇香。
可惜喝酒乃行军大忌。
燕羽衣扬眉,捋了把额前碎发,抬起下巴说:“殿下救我,是因殿下舍得相救,却没问过我愿不愿意活。”
“现在我说,我要死,殿下仍旧愿意带我跑马吗。”
狂风拔地起,连带着穹顶也变得灰蒙蒙的。颗粒分明的雪逐渐黏连,厚重得连风都抬不起来,化作连串的雪幕铺天盖地纷至沓来。
萧骋倏地跳下马,踩着及膝盖的积雪向前走了几步,燕羽衣停留在马背,肩头逐渐雪白,直至睫毛结冻,挂上寒霜。
每个冬日降临西洲,都会有人称这是最冷的一年。经历过温暖的春夏,自然无法回到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混沌。
燕羽衣觉得每年都是这么冷,温度从未变过,而感受这份严峻到近乎生死的温度的人,却总是在变化。
有的死在沙场,有的寿终正寝,有的告别后此生不复相见。
护国将军府算什么呢,燕羽衣展开掌心,接住雪花。
在明€€被破前,他也曾以为将军府是特别的那个,迎来送往,是比山石还要坚硬的存在。
挺立在那,永远受人瞻仰。
但事实告诉他,燕家也不过是浪潮中的泡沫,下个浪潮翻涌之时,它便会被击打地粉身碎骨。
屹立不倒四个字,远比找出相同的两片雪花更难。
世上存在相同雪花更是个伪命题,被无数人推翻,再度建立,再度推翻,却仍旧被矢志不渝的后者重新提起,企图证明什么。
俄顷,男人背对着燕羽衣,拂去肩头落雪。
万籁俱寂间,唯余雪落地面时发出轻微的飒飒声响,萧骋似乎是笑了下,说:“燕羽衣,你不敬重死亡。”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又格外羞辱人,甚至带有某种傲慢的指教。
燕羽衣实在没有力气跳下马,如果有,他铁定冲上去给他一拳。
“我们这里有种说法。”
燕羽衣轻轻趴在马背上,扶着受伤的肩膀,唇齿间哈出的白气也变得稀薄,方才捋直耳后的发丝重新垂落。
“冬雪时分,只要在道旁看到有人打伞,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从大宸来。因为大宸比西洲温暖,除非极北,否则总是雨夹雪连绵,根本积不了多少雪。”
“萧骋,你见过被雪埋葬的村庄吗。”
“一夜之间凭空消失,大家在睡梦中被冻死。”
“这对西洲来说习以为常。”
正因珍惜生命,才企图看淡生死,但这对普通人来说太难了,就连燕羽衣自己,都无法坦然接受。
再坚硬的伞骨,也敌不过暴风雪的洗礼,异乡的萧骋根本不明白,大多数西洲人仅仅只是活着,便已用尽所有力气。
没有人比西洲人更想活着。
稳坐庙堂,高高在上的亲王,从未经历过寒霜却高傲地指责他人是非。
“依燕大人所言,是知晓有人曾被冻死,为何百姓受洲楚朝廷所害,你却表现得像是头次知晓,不觉得前后矛盾吗。”
萧骋准确抓住燕羽衣话语间的漏洞,语气颇有质问的意思。
燕羽衣眼前时明时暗,逐渐有些喘不上气,萧骋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他想解释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阻止他再回答。
不是的,燕羽衣无声。
他根本不知道洲楚在百姓面前,竟然是面目可憎,人人喊打的姿态。
太子与陛下是那么仁厚,怎会令百姓们无家可归饿殍遍野,每年各地州府奏报,也多是百姓安居乐业。
“况且。”萧骋见燕羽衣不语,以为他是无话可说,乘胜追击道。
“燕大人不觉得自己是在诡辩吗。”
“本王说的是燕大人自己,而你却将整个西洲与大宸做比较,固然大宸对西洲了解有刻板存在,这又与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情有何干系呢。”
“是为了逃避个人的指责,从而拉整个西洲下水?”
战马原地待得太久,烦躁地跺了跺四蹄,驮着燕羽衣向前歪歪扭扭走了几步,燕羽衣头晕眼花地看着自己离萧骋越来越近。
这个高傲自大的男人说话是从来都不看着别人的脸说话吗,如果战马现在冲上去替自己踹他一脚就好了,堵住他的嘴,只要一小会,一小会就好。
燕羽衣拼命抓着马鞍,摇摇欲坠。
意识彻底消散前,除了听到自己扑通栽进雪地的声音,还有萧骋那句。
“燕大人不答,想必是被本王说中心思,羞愧至极吧!”
扑通€€€€
道路坚硬,松雪柔软,四肢百骸难以压抑的剧痛与疲惫比预期来得更快,倒让燕羽衣蓦然放弃思考,心中只存一个念头。
拔掉东野丘的舌头还不够。
还得加上萧骋的。€€
第15章
身为一名合格的太医,医术需精湛,但在宫中行事,跟在贵人身边讨生活,“识眼色”才是重中之重。
技术过硬不算本事,讨得主子心悦保住小命已功德圆满。
身为太医院院首首徒,秋藜棠跟在师父身边看诊,见过远比萧骋更难伺候的主,自从得知自己被选中跟随景€€王出门游历,遂乐滋滋地与师父告别,天高海阔,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大内玄极殿更令人感到害怕的地方。
“王爷,燕将军看似强壮,内里虚弱。”秋藜棠为昏迷中的燕羽衣施针后,捧着事先准备好的脉案走出马车汇报道。
萧骋本没有刺激燕羽衣的意思,或者说,他没想到燕羽衣这么不经刺激。
人轻飘飘地从马背翻倒,也没吭声,他那时还纳罕燕羽衣为何未立即辩解,扭头便见人埋进雪中,像个凭空长出来的巨大蘑菇。
回头看了眼马车,萧骋示意秋藜棠继续。
秋藜棠推了下架在鼻梁的琉璃镜,清清嗓子决定仔细与王爷说道。
“燕将军乃军旅之人,受伤在所难免,但心脉微弱恐怕是胎里带出来的病症,近日失血过多,本该好好调养,却在雪地里滚了一遭。”
萧骋只认结果,打断秋藜棠不耐烦道:“该怎么做。”
“躺着。”
秋藜棠察言观色,生生将话憋回去,似乎是怕萧骋又提要求,连忙又说:“心力交瘁致使昏厥的伤害难以逆转,唯有休养生息才可缓解几分。届时臣会每日施针为燕将军调理,疗效比吃药快得多。”
听到快字,萧骋缓和语气,道:“去找茶饵领钱,抵达商会后立即去医馆抓药。”
这话便是赶人的意思,秋藜棠麻利抱着按脉本滚远,凑到茶饵身边说了句什么,惹得茶饵抿唇笑。
回斛录寺的时间早在下山前便已被计划好,渔山整装队伍扮作客商等待萧骋归来,萧稚与燕胜雪并无自保能力,比他们行程更快,由精锐秘密护送至目的地,狸州商行总会。
燕羽衣在马车中沉睡,萧骋跟着走了小半段路,直至前方探路的侍卫来报,沿途关卡有西凉官方核验过往行人信息才上车。
马车制式并非专用来赶路的那种,大小足可容纳三人并排横躺,燕羽衣就埋在各式兽绒裘毯中,掀开门帘,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萧骋清浅地蹙起眉来。
燕羽衣比他想象中的脆弱一些。
但能轻而易举解决百人而不惊动城内巡军,足以证明其实力并非坊间谣传,空穴来风。
爆发力极强,却不持久。
和这样的人合作,风险伴随着收益并行。
秋藜棠施针前,强行掰着燕羽衣的嘴,给人灌了碗速效安神汤,萧骋坐在燕羽衣身旁,倚靠在软枕边吃橘子,忽然觉得此人安静的时候瞧着还挺顺眼。
为了维持病人的体温,车内暖炉烧得足,期间萧骋几度想掀帘透气,但燕羽衣一吹风,又得床上多躺好几日,思来想去,怎么也是他自个的钱袋吃亏。
越热越烦躁,萧骋扯了扯领口,正欲脱掉厚重防风的外裳,马车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下,骤然停住。
作用力将燕羽衣往厢壁另一侧甩去,萧骋眼疾手快,抓住他身下的狐狸褥,直接翻身将人扯进怀中。
砰!
脊背与车厢亲密接触,头顶手柜摆放着的药匣也噼里啪啦砸下来,渔山在外高声:“官爷们好,我们是狸州商行总会的人,从大宸运了批货回来。”
“里头?车里头坐着的是我们会长。”
萧骋略撑起半边身体,通过车帘缝隙查看。
西凉官兵向渔山伸手,探头看了眼他身后的货车:“狸州?文牒拿来我看看!”
渔山立即找出商行文书,并将碎银压在文书之下,一并交给官兵。
“车里的人也得出来。”
核验无误后,文书归还,碎银留下,官兵得了好处,语气缓和几分,指着萧骋所在的马车道。
渔山为难道:“我家主子,我家主子他。”
话说一半,马车忽然摇晃起来,很快,几乎算得上是柔弱无力,却又婉转的压抑轻吟响起。
渔山表情微妙欲言又止,抓住领头官兵的手,重重握了几下。
官兵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抻着脖子往马车的方向多看了几眼,旋即用带着点同情的语气低声说:“大家都是主子手底下过生活,老弟你,你也不容易。”
渔山眼含热泪疯狂点头,趁势继续往这位大人手中多塞元宝。
感情到位,钱也没少给,官兵侧身指挥道:“这队没问题,通行!”
商队缓缓动起来,马车经过关卡,似乎肉眼可见地摇晃的更厉害了,只是声音渐小,听不见里头在说什么,待末尾货车彻底通过时,一只细长白皙的手从窗口伸出来,抓住车帘,伴随着器皿碰撞,又急速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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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的颠簸到底战胜了药效。
“萧骋!”
燕羽衣是被马车那阵冲撞惊醒的,睁眼便见自己浑身赤裸,与萧骋滚在一处。
体内药效未散,整个人晃晃悠悠地使不上力,当下扬手想给萧骋一巴掌,却腿脚软得立即跌回男人怀中。
又是脑门受伤,这个人怎么胸膛也硬邦邦的!
“西凉占领明€€,按理说大局已定,却还是要四处抓捕洲楚战犯,你说他们究竟抓的是谁。”
萧骋一把抓住燕羽衣,反手擒拿,压住他的腿,用气声笑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