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羽衣被萧骋从拳场带出来,那是他对战疲惫,懒得再与萧骋争辩。现在体力略有恢复,堂堂提枪纵马的将军,自然不愿意被这么对待。
“你确定?”
萧骋嘴上应着,步履逐渐加快。
他腾不出手,便低头用牙齿咬住遮挡燕羽衣半边视线的氅衣,稍微往回扯了下,勾唇再度重复道:“你确定?”
燕羽衣蹙眉,眼前豁然开朗,青山绿水,碧波连绵,他们何时置身水廊?
连接深林与凉亭,独水廊这么一条路。
“确定。”燕羽衣点点头。
萧骋:“但你没鞋穿。”
燕羽衣双脚冰凉:“……”
对答如流,可见下车前便想好了招数。
等等,燕羽衣沉默,重点似乎不在他是否穿了鞋。
他抻着脖颈环顾四周,萧骋走得很稳,他没感觉到颠簸,但心却一点点沉下来。
狸州是除敖、珞城外,最靠近明€€城的地方,洲楚与西凉均在此处设有驿站,两方朝廷各据东西,萧骋是怎么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正大光明地平地起高楼,修建这种工程量巨大的建筑。
凭空挖湖的奢靡,即便倾尽整个西洲财库,也无法短时间内修建这样一片世外之地。
按照萧骋所言,这些都是他的母后,传闻中那位聪妙皇后所留遗产,出自大宸的聪妙皇后究竟与西洲有何关联,能够悄无声息地掌握如此恐怖的财量。
“在想什么。”萧骋见燕羽衣若有所思,随口问。
燕羽衣找借口答:“拳场的黄金还没拿。”
“白纸黑字的押条,他们抵赖不得。”萧骋掂了掂燕羽衣,将人抱得高些,说:“再多吃点,瘦得不像西洲人。”
燕羽衣平日里站在面前倒还没觉得不妥,扎进人山人海,站在擂台的刹那,立即与附近的西洲人们对比鲜明。
身量高挑却不够壮实。
“西洲塞外的风比大宸烈,打仗站得稳吗。”萧骋调笑。
怎么不像西洲人,燕羽衣无奈,他扛得动战斧,拉得了长弓,寻常西洲武士的体格对他来说过于笨重。
其实西洲与大宸常有通婚,尤其达官贵族,他们更乐意与大宸境内势力交往,换取西洲没有的资源。
到了燕羽衣这代,身体里流着不知混杂了多少代大宸人的血,唯一有西洲人特征的,可能只剩身高。
“打仗靠的是脑子,不是蛮力。”
燕羽衣:“燕家从前也有嫁娶大宸人。”
“哦?”萧骋配合地提问。
“老祖宗们觉得自己长得不大端庄,特地前往大宸南方求娶闺秀。”燕羽衣解释。
他翻阅家谱,族中连着数代都有通婚,老祖宗那平平无奇的容貌,终于在如今,在燕羽衣的祖父辈,父亲辈,以及燕羽衣这代,得到了显著成效。
萧骋勾唇,赞叹道:“待到明€€城,看来本王得好好去府上拜谢燕家的老祖宗们。”
路不远,两人说话间,水廊至尽头。
“这是……你住的地方?”
花海仍旧无边蔓延,簇拥的却是造型极其简单精巧的木屋,以篱笆围拢,院内草木繁盛,一顶葡萄藤搭成的,遮阳用的木架,旁边半米是简单的单人秋千。
出乎燕羽衣预料,本以为迎来的将是什么亭台楼阁,富丽堂皇。
“是。”萧骋总算舍得放下燕羽衣,却也没让他光脚着地,抱着他让他踩在自己鞋面。
“小羽,在我的耐心耗尽前,你可以站在这看看院中的花草。”
燕羽衣瞬间理解他话中含义,故意道:“如果我意犹未尽呢。”
他们今天来这地有目的,是萧骋专门挑了个地睡他。
不,是燕羽衣主动选择睡萧骋。
闻言,萧骋耐心登时殆尽,立即俯身打算将燕羽衣重新抱起。
燕羽衣提前察觉,这是又想将他抱着走完剩下那段路。遂顺势抓住萧骋手腕,反手擒拿!
然而才触碰萧骋衣角,便被人前拉后绕,被一股莫名圆滑却坚韧的力道调转身形。
这是什么武功!
没来得反抗,萧骋已将燕羽衣牢牢抱紧,笑道:“想逃?”
“没门。”
春光不问世事长,暮夜颇觉白昼短。€€
第32章
幼年的燕羽衣,并不明白情爱究竟为何物,直至族中同辈人及冠娶亲,红鸾纱帐,宾客尽欢,他在一片喧嚣中,看到新娘坨红的双颊,新郎眉飞色舞的神情,在喜娘的接引下完成仪式。
礼成后,他们便会搬离燕氏本家,挪去新地安家立业。
燕羽衣看着他们进进出出,面带欣喜地拜见宗亲,后而乘轿离开将军府。
因少主身份,燕羽衣甚至还得坐在高位接受他们的敬茶,从起初的坐立难安,再至寻常不过。
他就在那个祠堂中,送走所有人。
他以为自己及冠,母亲便会为他张罗着议亲,十几岁远离故土提剑战场,再回来,却在祖坟找到了母亲的墓。
四四方方,极小,在为家主准备的偌大墓穴前,显得那么局促逼仄。
只有家主亡故,夫妻同葬时才可共入棺穴,若主母提前离世,便得在别处下葬,等待家主身故。
对于父亲,燕羽衣没什么特别的记忆,他和自己一样,效忠澹台皇族,没什么喜欢的,也没有什么不喜欢,是个极其无趣却拥有责任感的男人。
“醒了?”
经夜纵情,打仗也没有这么累过。
燕羽衣睁开眼便看到萧骋披着寝衣,捧着一卷书伏在他身旁阅读。
他们共用一枕,挨得极近,幸而枕头够长,容得下两个人。
燕羽衣依稀记得床上应该放着两个,萧骋用它来给自己垫腰,适应后便翻腾得不知被踢去哪了。
“喝水吗。”萧骋见燕羽衣不说话,以为他口渴。
燕羽衣摇摇头,身体的不适大过于口腹,他饥肠辘辘却无心饮食,满脑都是自己在床事后,入眠梦见的情景。
他梦到无趣的父亲兴致勃勃,竟有心情询问他是否有心上人,闲暇得放下案牍出去走走,也寻得母亲一道用膳,母亲怨他陪伴太子的时间比陪伴她这个母亲还要多。
事实上,父亲只会催促他尽快成熟,讲许多大道理,用他所经历的约束自己的儿子,并且要求他青出于蓝。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家事的沟通,全是繁重的政务,枯燥又无聊。
但燕羽衣还是羡慕父亲,他心无旁骛只为洲楚。
自己却被诸事扰乱心神,战场杀敌,千钧一发之时,竟也凭白生出退缩,不愿再做燕氏少主的念头。
而关于母亲的记忆,更是少之又少,她哭的时候远比笑更多,燕羽衣每次见她都心情不好,索性减少见面的机会。
崇拜父亲,眷恋母亲。
疏远母亲,厌恶父亲。
二者看似相悖,实则诡异合理。
燕羽衣抓着薄毯起身,牵动昨夜伤口,四肢百骸的酸楚令他微不可闻地蹙眉。
“嘶。”
他与萧骋要水喝,伸出手,也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他。
空气中躲藏的春花气息若隐若现,是属于自然的馨香,比那些人工做出来的香料好闻百倍。
萧骋下床去取,折返回来手中还端着一叠玫瑰酥饼。
他递来的水也是花茶,燕羽衣就着萧骋的手喝,温度正好。
景€€王难得愿意伺候人,燕羽衣也惯会指使,两人没怎么交流,动作却十分默契。
燕羽衣看着玫瑰酥饼,拿起只看不吃,闻了闻味又放回去。
萧骋以为他不喜欢:“吃点别的垫垫肚子,这几天只有我们两个在这,稍晚些我去做饭。”
“渔侍卫呢。”燕羽衣诧异。
萧骋答非所问:“鲜花饼也是本王做的。”
他特别强调:“新鲜出炉。”
这里没有别人,皆得自个劳动所得,萧骋言下之意是€€€€
这碟糕饼也是他亲自下厨?
燕羽衣:“你什么时候做的。”
“自是伺候燕大人后,本王连夜烹制。”萧骋抱臂,笑道:“大人不赏脸尝一口吗。”
将军府对燕羽衣的期望,大到政务应酬,小到衣食住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吾日三省吾身已成寻常。
若想抵抗欲望,首先便得戒断外来之物,略有些滋味的糕点或是什么新鲜玩意,燕羽衣只知其滋味,在家中教导先生的看顾下,略浅尝一口即可,不可多食。
除三餐外,他几乎不碰什么额外的东西。
品茗近几十年成为世家贵族们竞相攀比追求的技艺,因此,燕羽衣获得了烹制饮用的允许。
当克制成为习惯,经年累月,习惯养成再也难改。
萧骋见燕羽衣犹豫,捻起一块放入嘴中说:“担心有毒?”
燕羽衣摇摇头,说:“不是。”
“上次食用鲜花饼还是在。”他偏头陷入回忆,良久,才道:“七岁。”
“什么?”萧骋诧异。
西洲人有年节食用鲜花饼的习惯,春夏蜜渍新鲜花瓣,秋冬在节气时分开启烹制各色佳肴。
燕羽衣长得不像正宗西洲人就算了,吃食竟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