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卿安正要回头,身子却被抛了出去,她惊骇后望,只见那个镖师手还揪着草根,眼底是殷切,满脸泥水吼道,“快跑!”
轰——巨大水声彻底吞没了她,只一眨眼人便已消失不见。
忽的,那些嘈杂的,咆哮的雷声雨声还有洪水过境的轰鸣,嗡一声就安静了。
祝卿安脑中一片空白,跌坐在山腰上,离她脚尖一寸远的地方。
——是滚滚而流的泥水。
天边浓云未散,方才的商队却再无踪影,雷雨劈头盖脸落在祝卿安身上,将她那身城主送的青白锦袍染得脏污。
真的真的,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了。
耳畔声音渐渐恢复,祝卿安缓过了些神,死死捏住阿娘留给自己的红玉,像是失去了一切感知,麻木往后爬了几步,但因为力气太小,蹭得滑落下来,差点掉进水里。
好在方才那儿是处小平台,还能站稳,但手脚和脸上都被沙石划破了许多道口子,正往外渗血。
身下是广阔洪水,镖师被水刺穿的画面还停留在脑中,她把自己抱紧,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不住抽泣,“娘……我好痛……”
忍了许久的委屈,恐慌,还有莫名的心悸,都在此刻混着泪与疼宣泄出来,她抖得厉害,也哭得厉害。
但都悄无声息。
直到有人忽至,为她挡去了小片雨水。
“嗯?这儿居然还有个孩子?”
有道柔媚的女声自上方传来。
朦胧的阴影随之落在祝卿安脸上,她听见动静乍然止住哭泣,偏头往上望去。
先是瞧见了一把纹着金丝祥云的红纸伞。
雷光闪烁中,红得并不刺目,反倒挡去了大半光线,也让她得以看清伞下——
墨发披肩,眉间一抹金纹的女人。
纵然如此大风大雨,也没能沾湿她一缕发丝,同自己这一身狼狈差别实在明显。
女人稍稍低了头,一双懒散美目半垂,随意打量她几眼,在祝卿安那头少有的银发处多停了一会,但很快便默不作声移开了目光。
“你怎跑到这儿山洪边上来的?”
祝卿安愣愣看着她,疼好像都缓了些,脑中空白,不知该说些什么。
索性便闭嘴了。
“怎的不说话?”见人呆愣愣的,女人眉梢扬了一丝,撑着伞蹲下来,浅红绫纱如水般垂下,落在祝卿安手边。
红伞将两人拢在一处狭小空间,宛若结界一般,引得周遭噪声忽止。
祝卿安心神免不了都集中在她身上,视线不由自主落于她眼尾。
那儿有一颗极小的红痣。
不太重,也不太轻,浓得恰到好处,正正巧滴在眼尾下方,有如美人在她眼角啄了一吻,还残存了点胭脂红未拭净,只随她眼微弯一带——
鲜活生动的颜色便柔柔满溢出来了。
女人半天不得她回应,叹了口气,挥手也不知用的什么仙法,把人提溜了起来,“且带你先离开这个地方吧。”
祝卿安便这样被一个未曾见过的执伞女人带走了。
她们倒也没去多远,只翻过了几个山头,最后落在一处小山尖上,此山青竹广布,葱翠竹林间有一座小竹屋,被栅栏围起,像处隐居之地。
落了地,祝卿安还在迷茫,但看着身旁女人如画的眉眼,又抿了抿唇。
她本也无处可去,好过在那儿等死。
女人正收伞,手一翻那把红伞便消失在掌心中,好不神奇。
“您……是仙子吗?”这等神通,祝卿安只能想到娘亲所说那些志怪故事里出现的仙人。
“原来不是哑巴?”红衣女人闻言转过头来,好玩似的捏了捏她的面颊,凤眼半弯,笑得柔和,吐出的话却是没多客气。
“不,不是嘶……”祝卿安含糊开腔,才说几个字就被她碰到脸上擦伤处,冷不丁痛呼出声。
“真是可怜。”女人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却是没再说什么打趣她的话,指尖在她脸上轻轻扫过,泛起点细微的暖意。
她们如今挨得近,祝卿安又忍不住瞧女人眼角那颗小痣,仿佛能见有淡香自红痣扬出来,悄然拂过脸庞……不,她好像的确是闻到了点若有似无的檀香。
祝卿安小心翼翼嗅了嗅。
那点子檀香轻轻浅浅,稍稍压下来,落在鼻尖,起初还不太引人瞩目,等真正发觉时,香气已然是裹住自己满身。
祝卿安鲜少闻香,也只有在娘亲身上有嗅到过一点特有的温馨香气。
与现下缠紧她的檀香大不相同。
她有些慌乱,只晓得屏住呼吸。
“憋气作甚?”女人屈指敲在她脑门上,好笑道。
不痛,痒痒的,祝卿安被她敲回神,才敢小小呼吸,再抬手去碰了碰眼角。
那点子一碰便疼的破皮擦伤已经消失了。
“谢谢……”虽是小伤,但她还是忍着身上痛意开口道谢。
“嗯?”女人没收手,而是往她身上滑去,慢道,“谢早了。”
她指尖光芒亮起,而后祝卿安便能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疼皆是慢慢消失了,也就几息,伤势好全,女人停了手,目光对上她,慵懒笑笑,
“现在还要再谢一声。”
祝卿安又呆住了,往日在城里多见旁人都是谦虚拒绝答谢,一时没料想到女人会这样说。
但她还是仰首顺从道,“谢谢您。”
“挺乖。”女人满意笑了笑,似乎是想抬手揉揉她脑袋,但是见着她发丝沾那点泥水,又把手放下了,回身往竹屋里走,“先随本座来吧。”
祝卿安连忙跟上。
她如今身上无伤,才有闲心去观察身旁这个陌生女人。
仰首看过去,依稀可见这人浅红绫纱下软柔的身段,腰间挂了只巴掌大小的玄色雷纹葫芦,另只手因着撑伞,袖口柔顺滑落下来,露出那戴着墨色玉镯的半节皓腕。
玄红相配,单看一身行头,不像是什么仙人,倒像是一城之主。
祝卿安没见过仙人,只从娘亲口中听过什么仙风道骨,清风朗月一派,可惜也没瞧见过真的。
她胡乱想着,目光已往上移到女人的眉心。
那抹金纹凌厉一竖,似剑痕刻在其上,有铿锵锐意,好似还含了些别的什么气息,但祝卿安瞧得眼睛疼,没敢再细看。
“好看吗?”女人突然开口。
祝卿安一惊,心头生出被人抓住偷窥的羞耻感来,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说话了,“我,仙子……”
女人哼笑,斜睨她一眼,“这么紧张作甚,本座又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修士,想看便看吧。”
可惜经此一遭祝卿安再没那个胆子,垂着头随她进了竹屋。
想了想,她轻轻拉了拉女人的衣角,见人回头才略带讨好道,“谢谢。”
女人莫名受了她一声谢,看着心情不错,“你这小孩,话倒是挺会说,叫什么名字?”
“祝卿安。”
“祝卿……安,倒是个好名字。”
祝卿安见她问了,也没想过什么仙人名讳不能为外人所道,毫无顾忌反问她,“仙子又叫什么?”
女人沉默了会,瞧她一眼轻悠道,“越尔。”说着牵过她手心写过一遍。
“记住了?”
祝卿安蜷了蜷指尖,点头。
越尔,祝卿安默念了一遍。
……越尔,她又默念了一遍。
奇怪,明明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怎么——
第3章
回了竹屋,越尔顺道问了她一些境况,祝卿安年幼太单纯,只觉这女人救下自己,应当是好人,轻易就将她此前短暂的人生和盘托出。
“依你方才所说,你是要去上清宗?”越尔柔问。
“正是,仙子可知上清宗在何处?”祝卿安点头,虽然娘亲说过上清宗在南野,可她们这些年流落在外,也没去过什么南野,根本没听说过那是何处。
本来跟着商队应当能安稳去到,可才出北原商队便没了,她都不知要往哪儿去。
“你去上清宗作甚?”
祝卿安还茫然着,下意识脱口而出,“阿娘说那儿会有人收留我。”
越尔浅笑散去,终于认真端详她几眼,“你娘亲?”
“阿娘说只要拿出这块红玉,对方就会明白的。”
她从胸口把红玉取出来,温润的圆玉小小一截,只要指头大小,却泛着柔和的光。
此物才一拿出来——
一点冰冷伞尖便倏然吻上她的下颔。
祝卿安被冻得一抖,乍想起在谷中被风雨摧残的痛感,惊抬头。
“你阿娘叫什么名字?”
方才还算温和的女人此时声音发冷,那双凤眼不弯时分外凌厉,正死死看向她脖颈上的红玉,眉间剑痕压迫感也愈重。
越尔手腕一抬,那柄替她遮过雷雨的红伞便将她脸挑起,使了点力,伞尖抵在喉间。
压下一点软肉。
祝卿安眸中迷茫,不解她为何突然出手,只能被迫迎上这女人毫无温度的目光。
如此相近,她才发现红伞红得似乎不那么纯粹,有些地方略深,有些地方略浅,通体沉暗。
那时所见温和之色不过是被雨水浸润出来的假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