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行意图证实猜想,在殿中转了转,抚摸过墙上壁画的纹路。
这般颤抖而情深的笔触,谢景行不作二想,好似窥见隐藏在三相背后那个熟悉的影子。
当年,那孩子守在师父灵前,在想什么呢?
想的是他没有亲手杀了把他关在九幽的仇人,还是会偶尔念起那逝去的千年又千年里,他也曾言笑晏晏地唤过“师尊”?
谢景行漆眸一敛,心里百味杂陈。
他也是,三相也是。都是横绝天下的大能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总是向造物寻求答案。
“好了,拜吧,看看师尊瞧不瞧得上你。”
白相卿又自顾自地对难得有反应的圣人像说了几件琐事,才唤来谢景行,递给他一炷香。
谢景早就做完心里建设,拜自己神像罢了,他能屈能伸。
他执着线香,在长明灯芯中取火,跪在蒲团上,拜了下去。
一瞬间,红尘卷震,山海剑鸣。
宛如故人归。
谢景行心念一转,在残破识海里安抚当年法宝,默念:“安静些,莫要让人发现是我。”
山海剑听到旧主的吩咐,没有立即奔向他身边,却掩盖不住震动异象。
红尘卷明灭不定,似乎是因为残破不全,光芒暗淡。
白相卿兴味:“哦?山海剑和红尘卷,自师尊故去之后,就很少有如此反应了。上一次遗物产生异象,圣人像低眉垂泪,还是‘他’到来时……”
他提起时,神色还是有些古怪,又遮掩一番,如常对谢景行道:“果然是师尊的洞府传人,景行师弟是有大机缘的。”
谢景行起身,将线香插进香炉之中,“白宗主,我这算是过关了吗?”
“还叫什么宗主,叫师兄。”白相卿随意摆摆手。
“白师兄。”谢景行从善如流。
“去歇息一番罢,过两天便是圣人祭,届时也用着你。”
白相卿颇为喜欢这个儒雅温和的小师弟,“这么多年来,师门也没有新面孔,你既与师尊有师徒缘分,作为师兄,我自是会照顾景行师弟。”
“圣人祭?”
谢景行心中又过了一遍孔圣孟亚圣的祭典,虚心请教,“是祭奠哪一位圣人?”
白相卿蹙眉,似乎在责备他,“还能是谁,当然是我们的师尊,圣人谢衍了。”
“……”
对哦,他的忌日就在几日后。
事态逐渐离谱,他明明还活着,却要披着马甲,和徒弟一起过自己的忌日。
既然证实了他身上的传承,白相卿带着谢景行离开圣人庙,穿过芳菲野花的小道。
白相卿再度回看空旷寂静的圣人庙时,似有些怅然。
“师尊是个近乎完美的人,他站得太高了,若是圣人言行不当,便会招来天下人指摘;若是圣人德行有瑕,便会引来攻讦污蔑。”
“只要他行差踏错,所有嫉妒他、憎恨他的人,都会极尽非议,从污泥里伸出手,把他生生扯下云端,仿佛毁他一世声名,是如何正义之事。”
“他一生为仙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仙门又怎样对他?”
谢景行在飞花之中回身,见到弟子带着怀念的眼,目光茫茫无焦距,好像在透过他,看一个逝去的影。
直到离去,他才能听见弟子的一二心声。
谢景行沉默片刻,问道:“白师兄,圣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这般念念不忘?”
白相卿摇了摇头,叹息道:“小师弟啊,你年岁太轻了。若是你见过师尊,就会知晓,什么样的存在,才能教人一生都无法忘怀。”
辞别白相卿后,谢景行回到学子监寻找风凉夜,请这位儒宗掌事大弟子替自己安排住处。
圣人祭在即,谢景行青衣儒雅,斜倚在门边,见这位小徒孙又是整理祭品,又是登记造册,忙得脚不沾地,一时半会顾不上他。
“我来搭把手。”谢景行无奈,接过成堆的礼单。
风凉夜抱着一叠礼单,看着谢景行接过本属于他的杂活,神色颇为窘迫。
风凉夜知他已是白相卿代圣人收下的弟子,虽说年纪轻,却是一跃成为师叔辈了。
他本是豁达性格,没什么障碍地换了称呼,“不好意思,小师叔,儒门这两天比较忙……人手有些不足。”
谢景行硬着头皮替自己抄祭品单子,边抄边怀疑人生。
他当年都是指派弟子办圣人祭,自己从不亲自操持。直到自己办起来,他才知道这些礼乐有多繁琐。
“小师叔?”
风凉夜把沉水香取出晾晒,抬眼见到正提笔悬腕,半晌失神的谢景行。
他善解人意:“小师叔可是不太适应这些俗务?我们儒宗的事情其实已经很少,但是每逢圣人祭,总是比较忙。每年一小祭,五十年一大祭。近日逢大祭,自然要办的隆重些,若是不爱做,放着也无事,我来就好。”
“无事,只是有些走神了。”
谢景行在书册上写下最后一笔,用布巾擦了擦手上的墨迹,低垂眼睫,“这圣人祭,除却三位宗主,还有什么人会参加?”
他不知自己心态,是期待,还是退避。
“这个……”风凉夜顿了顿,遮遮掩掩地看向那并未署名的祭单,厚厚一叠。
“我知道了。”谢景行见他支支吾吾,心中有了底,也不欲为难他。
白相卿也曾告诉他,这几日不要在宗门乱走,最好天黑后就回学子监。圣人祭最好也是白日参拜,以免发生意外。
谢景行虽然身负“圣人传承”,已经是自己人了。但他们毕竟还不够亲近,白相卿不会直接告诉他,近日宗门地界会迎来魔道帝君。
这无疑是承认如今落寞的儒宗,还与北渊魔洲有所牵扯。
谢景行又低头抄单子,抄着抄着,竟是被气笑了。
三相的备下的祭品还算传统,那小崽子准备的都是什么和什么?
先不说他又折腾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炼器珍品,江山千里图真迹这种东西,天底下就一件,他难不成真的要烧给他?
败家,太败家了。他又不能去鬼界赏玩。
他以前不是挺节约的吗,怎么区区一个圣人祭,礼单这样厚重,下回见到得教训他两句。
待到最后一笔落下,谢景行才惊觉内心的念想。
他想远远看一眼,确认他过得顺遂,又怕被认出来,既无法面对他,也怕平白惹他疯魔。
想当年,圣人把他困于九幽之下近三百年,帝尊可不止一次地对他言恨,扬言要他付出代价。
相见时难别亦难。谢景行写下最后一笔,叹息着想:“还是不见了吧。”
两个人一起处理,速度飞快。
谢景行搁笔,平展纸张,道:“待会我去一趟黄金屋,白师兄建议我挑选些许功法,专心修炼。”
他用的陈述句,亦没什么征求别人同意的意思。
黄金屋里都是他当年的藏书,他都会背,假说现在去挑选,也就是做做样子,给未来的功法提供个合理解释。
“是该如此。”风凉夜格外热心,“小师叔可需要功法推荐?”
“不必。”谢景行再度看向宣纸,却不知自己何时写了“别崖”二字。
他一抿嘴唇,似乎在恼自己,又用墨迹将其涂黑。
风凉夜:“虽说儒宗三分已四百余年,但家底还是够用的。您初来乍到,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提。”
谢景行笑着婉拒,目光却落在窗外。
他这手执书卷,静立窗边的身影,与渡天劫前的淡漠冰冷的圣人神似。
向风凉夜要了儒宗弟子腰牌,谢景行来到黄金屋。
“黄金屋”取自“书中更有黄金屋”之典,为儒门藏书之处。外间是各种典籍功法,浩如烟海;里间是圣人典藏,门口有着大能禁制。
黄金屋常年没人,书架上已经落了一层灰。
谢景行在外间随意挑了几本功法装样子,又随意一转,走到圣人禁制之前。
他伸手贴在无形的结界之上,轻易踏入书库内部。
这是白相卿都无法踏足的地方,算是一等一的隐秘之所。
有禁制在,此处仿佛时间凝固,还保留着当年模样。
书架上是按照笔画顺序排放的典籍,还有不少书册堆在地上,被翻过许多遍,好似此间主人并未走远。
谢景行提起衣摆,小心避开那书堆,数过三个书架,从中抽出一本,迅速浏览起来。
那是兵解重修的记载。
谢景行撩起长衣,盘膝坐在地上,快速地翻着书。
他感觉自己魂体残缺,记忆也不全面,看着像是缺损,但谢景行心如冰雪,早就猜到这是刻意遮掩。
当年渡天劫之前的圣人,连自己都骗。
“真是头疼,我没事算计自己做什么。”他翻到底,一无所获,有些哭笑不得。
“也罢,得提些修为,再从长计议。”
资料与记载查完,没找到当年留下的记忆。
没有趁手的兵器,他不打算用山海剑以外的剑,不然未来山海剑会闹。
他从堆积成山的法器中,选了一支朴素的玉笛,应对元婴期以下的修士绰绰有余。
随后,他又选了几件对境界不苛求的保命法宝,放入袖里乾坤。
回到儒宗,谢景行才真正摆脱重生后要钱没钱,要修为没修为,要法器没法器的窘迫境遇,可以潜心重修了。
谢景行离开黄金屋后,已是黄昏。
松涛如浪,寒鸦掠过山林,发出孤独的鸣叫。
后山的重重禁制前,他驻足,看向那条早已被草木掩映的旧时小道。
后山禁地并无什么危险之物,只是他封存的一段回忆罢了。
谢景行静立片刻,还是提起衣袍,踏进草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