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9章

走过数百步,谢景行眼前豁然一亮,见到嶙峋的苍壁。

有人曾以剑锋在山石上刻字,是洋洋洒洒的行书,曰“文无定法”。

他绕过被杂草覆满的小路,用竹笛拨开挡路的枯枝败叶,又见一石碑,上书“剑破万法”。

谢景行伸手拂过碑文,行书颜筋柳骨,还残余着经年的魔息。

他一抚碑文,孤独绽放的花树之下,蓦然多出一名手执长剑的少年虚影。

万魔之魔的艳绝姿容,天下罕有匹敌者。

玄衣少年回眸一顾,振袖出剑。

他是春花秋月,也是夏荷冬雪,连圣人也会驻足流连。

“剑破万法,他这是要破谁的法?”谢景行揉了揉眉心,却是笑了。

“这小崽子,已经无聊到来此处刻碑了么?”

圣人谢衍是万法之宗,他偏要剑破万法,答案不言自明。

谢景行凝视这虚像片刻,抹去术法的痕迹。

冰火洞就在前方,那是帝尊还是圣人弟子“无涯君”时,曾在微茫山时的住所。

时过境迁,故人仍是天下至尊,号令万魔。

他却坠落云端,三千年清修散尽,不复当年。

谢景行进入洞府,走过寒冰与衰草。近些年里,洞府不乏有人踏足的痕迹。

不多时,他抵达湖心岛,看见石床上散落着几件玄色旧衣,一壶空了的陈酿。

还有一个空牌位摆在石床边,没有刻名,却被反复摩挲过许多遍。

像是某个离家已久的游子,在师尊逝去之后,才终于静悄悄地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中。

物是人非。

子欲养而亲不待。圣人祭在即,他只能守着师尊的墓碑,在白相卿的默许之下,孤身地住上一些时日。

见他吗?不见吗?

时过经年,他还那样淬着血恨他吗?

或是,遗忘一切爱恨,挥剑斩情丝,立誓与他形同陌路?

“不见就不见罢,这样最好。”

冰火洞的墙壁上是蓝与红的晶石流光,谢景行却看到那些狂乱发泄的剑痕。

似他们破碎的师徒关系上,纵横交错的裂缝。

谢景行一点点抚摸过这些伤极了的痕迹,好似看尽他疯魔的五百年。

他心中恻隐,“待我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再去偿还这段孽债。”

届时殷无极是恨是怨,要杀要剐……

他绝不皱一下眉头。

第5章 儒门三相

圣人祭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儒宗弟子寥寥,此时皆动了起来。

白相卿提过,同为儒门三相的风飘凌和沈游之,近日将回主宗参加圣人祭。

谢景行刚来不久,占着圣人弟子的坑位。宗门落魄,但毕竟还是他亲手建的,他得调整心态,融入年轻弟子中,才能将马甲藏的天衣无缝。

他并不特立独行,而是随大流换上儒宗制式的白衫,垂衣敛袖。

当年眼高于顶的圣人,此时锋芒收敛,好似一潭温吞的水,等闲不起波澜。

圣人在死生之间徘徊五百年,向来没什么忌讳。左右他活了,祭祀就祭祀吧,子不语怪力乱神嘛。

谢景行颇为乐观,“死生诚大矣。当年仙友,说不准还没几个能亲眼见到徒子徒孙哭灵呢。”

“唯有吾,经历天劫,五百年后还能兵解重生,道统没落,分支却保存着,也算是星星之火,如何不算幸事?”

圣人向来乐观,这般安慰过自己,他在儒宗闲逛摸鱼时,心情就松快不少。

藏书阁的油灯熹微,谢景行借口修行过来躲闲。他从黄金屋典藏里翻出历年圣人祭文,饶有兴致地翻阅着。

“在他们心里,为师有这么严厉?”

他随即思忖,“不过,我当年处于圣人境时,七情六欲淡漠,除却学业,确实不怎么约束他们,久而久之,怕我也正常。”

见弟子们真情实感地吹他功绩履历,谢景行还倚窗笑了半晌,以竹板打拍,即兴给格律工整的祭文骈赋编了调,击节而歌。

圣人把当年坠天一事聊作消遣,不但看淡生死,心里还是不敬神佛的。

当年坠天后,谢衍的残缺神魂徘徊在天道罅隙,浑噩不知时岁。

没有圣人境界压制,他披着名为“谢景行”的马甲,七情皆归,六欲俱在,更接近那个早年未曾登圣,游历名山大川,自号“天问先生”的散仙了。

“也是有心了,自我死后,他们三个将我当年言论编撰成册。可惜,我身死道消时,儒道道统就随之没落了,这些也都没了用处。”

人走茶凉。就连圣人也不例外。

何况他光风霁月一辈子,最终却因为不杀魔君一事,染了私通魔道的嫌疑,名声不再是无瑕白玉。

就连儒宗之中,圣人昔年的文集都蒙了一层灰,显然是近百年无人翻阅了。

谢景行指尖掠过蒙着灰的圣人文集,忽然在书架夹层摸到一本书册。

他抽出一看,封面无字,落款无名,纸张的手感却很好,还做了特殊处理,防止虫蛀。

他翻开,立即就被那颜筋柳骨的好字吸引住。

这笔字迹,谢景行化成灰都能认出来,登时心情颇佳,“别崖写的?难道也是祭文……还真的是。”

“人死如灯灭,陛下总不会还恨我,在祭文里也不给面子地骂我吧?”

笔墨能记载的,远不止当年的表意。

谢景行指腹抚过那陈旧的字迹,似乎觉得那字迹陡然活了过来。

一瞬间,谢景行似乎置身于寒秋,秋雨初晴,他回顾。

多年以前,玄袍的孤绝背影执着油纸伞,回眸一望。山色在他身后,渐渐青黄。

“……独立寒秋,山门辞故旧。魔宫事务繁多,本座咬牙切齿,本不想来。但圣人祭将近,本座辗转反侧,梦不成眠。说不准,哪一日圣人魂魄入梦,斥弟子刻薄寡恩,教人睡不好。罢了,北渊路遥,祭品没带,手作些凉糕,爱吃不吃。”

“……本座若是在你灵前大闹一场,欺负你的徒子徒孙,你会不会气活过来?竟是个好主意,谢云霁,你若恼了,觉得被扰了清净,不如入梦来,当面骂本座狼心狗肺……”

“不对,你是文雅君子,损人也阴阳怪气的,刺的人能从微茫山上跳下去。不和你争,先说好,本座可不是争不过。谢云霁,你等本座从鬼界回来,再与你算账。”

谢景行一顿,手指抚摸过纸笺,有一笔洇开,似是书写者伏案时,落下的泪水。

笔墨晕染开,笔锋带着颤,隐隐模糊。

“……师尊,您且入梦来,我找不见您。”

“真是傻孩子。”谢景行轻叹,翻到下页,发现落款是五百年前,大抵是他逝世后不久。

“去日多,来日少。活到我们这个岁数,早就薄浮名,轻死生,命途不由人。圣人终于能去追逐大道,死而无恨。真是好,你轻掷红尘,了断一生,终于解脱。你解脱了,可我呢,你怎能这样把我独自一人……留在这艰难苦恨的人世间?”

他一笔一划地写着恨,铭心刻骨。

“……江水不竭,此恨不绝。我恨死你了,谢云霁。”

谢景行翻阅至此,轻轻吐出一口气,苦笑道:“情债累累,这教人怎么还?”

岁月真切走过,留下深邃的痕迹。

蒙着蛛网的亭台楼阁,思归树上的年轮,冰火洞里锋利的剑痕,圣人像上的雕琢,藏在夹层的文墨纸笺。爱中含恨,恨而生怨。

殷无极好像把影子缝进了故乡的最隐秘处,纷杂的心事,错过的流年,然后等待着归来的人拆开。

五百年后,终于有红尘归客,独坐亭台,将不见天日的长相思解封。

故乡,故居,故人,一切都如潮水纷至沓来时,转世圣人竟情怯至斯,不敢问来人。

从黄金屋出来后,谢景行听见晨钟响了。

远方传来肃然的拜山之声,“理宗风飘凌,拜见主宗山门。”

年轻的书生垂衣拢袖,淡笑道:“飘凌来了。”

风飘凌,是殷无极叛门入魔后,他收的第二个亲传弟子,也是现任的儒门大师兄,理宗宗主。

威严端肃的儒士身着湖蓝广袖交领儒袍,迈上阶梯,直至看见晨雾中的宗门。

风凉夜前来迎接,行过礼,笑道:“风宗主,还请移步浣花台,宗主正在等您。”

风飘凌好似不经意地扫他一眼,“白相卿还是老样子,整日深山高卧,不问世事?”

还未等他回答,风飘凌自顾自道,“是了,相卿看似温和,实则执拗。”

五百年倥偬,白相卿是三相中唯一不肯承认“儒道不通天”,一心要修出个圣人境,重塑儒门当年辉煌的。

风飘凌踏入空旷的主宗。

穿过卷帘门,雕栏之上缀满紫藤绿萝,垂落时,颇有自然之趣。

“幽花小径。”风飘凌抬起手接住一朵紫藤花,恍惚,“时间已过去太久了。”

他想起拜师时的场景,那一夜改朝换代,皇都大火。

圣人谢衍来到皇都道观,曾问修行道子:“飘凌,大道三千,为何孤身上路?”

谢衍白衣悠游,圣贤行于天地,无人可拘束,“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飘凌,随我入世。”

是世俗的儒道,还是超脱的道家?是跟随儒者风云奔走,还是跟随道者观中苦行?

长夜大火照彻,他在人生的分叉点做出了选择。

从此,道子离开寂静的道观,走进了人间。

回忆照进现实,风飘凌走到小径尽头,忽然见到一名白衣青年,手中执玉笛,侧脸逆光,看不清晰。

他一回眸,淡漠悲悯,好似故人相识。

风飘凌悚然一惊,竟是不假思索,大踏步上前,陡然抓住他的手腕,沉声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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