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16章

谢衍静了片刻。

他的别崖,终生为命途所苦,为天道操纵,困于天地樊笼。

作为师父,自然想渡他成圣,拨他命盘,教他一生苦悲得以逆转。

这是他从未诉之于口的飞升初衷。

可他固然可以轻掷仙门权位、抛却性命,散尽修为,唯独不会去做的,就是随他入魔宫。

他骨头太硬,性格太执拗,学不会哪怕半点依附。

殷无极怔了半晌,屈服于他冷如秋水的眼,声音渐渐低下来,他终究让步了:“……圣人要什么,我都会给,只要来陪我,哪怕一阵,好不好?”

帝尊这副模样,实在是太痛,太招人怜。

谢衍托着他的下颌,抚摸他苍白皮肉之下显露的魔纹,温和道:

“只有这个,不行。”

“吾之道统在此,不入魔宫。”

谢云霁可以把命偿给他,却不肯跟他回魔宫。

他是多狠心的师父。

殷无极绯眸阖上,靡艳的魔纹漫上侧脸,好似盛开的绝望红莲。

这些年,他想象过很多次重逢,于是走遍千山万水,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熬干了自己。

第一年,圣人坠天,九幽钟鸣。

他不信谢云霁会身死道消,一点儿也不信。不落的日月会坠天吗,天大的玩笑。

当殷无极孤身闯上微茫山时,却看见满山缟素。

三相看他这个不被承认的大师兄站在庙前,入魔叛师,他不配进圣人庙,终而久久立雪门前。

大雪如飞絮,落在帝尊的肩头,三千青丝尽成雪。

儒门三相不忍,睁只眼闭只眼,放他守灵一夜。

上古圣人不喜他这儒门叛徒,在殷无极踏足时,紧闭庙宇,不容恶贯满盈的大魔拜谒。

庙中长廊,满墙彩绘壁画。圣贤君子峨冠博带,行过云端,皆向殷无极侧目,无声怒斥。

唯有谢衍的天问殿,缟素高悬,香火缭绕,对他永远敞开。

殷无极悲怆地心想:“这世上,唯有师尊不嫌弃我。”

好不容易脱出九幽牢狱的魔君,跌跌撞撞地走进仇人的庙宇,烛光熹微,照着他不知悲喜的脸。

圣人坠天,身体魂魄,连灰也不剩下。灵位前的棺椁里,仅陈列一副圣人旧时的衣冠。

殷无极跪在殿下,仰望着由他亲自雕琢面庞的圣人像,与故人对坐垂泪,两不言。

他那时还不知晓,九幽一别,差点变成终别。

在谢衍离去前,满心负气的殷无极,甚至没有说一句潦草的再见。

漫长五百年岁月,这是他失去师父的第一个冬天。

后来,殷无极守在师尊的灵前,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

山巅的灯火熄灭,野草渐葳蕤。

儒道从繁华到败落,微茫山从鼎盛到荒凉。

殷无极持久地等在故地,油尽灯枯之前,他终于与隔世的师尊相逢。

回忆如潮水,殷无极越想越痛。

他似乎骤然下了什么决定,凝出魔气,在谢衍不及反应时,抬手直直灌入他的心脉。

谢衍显然也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脸色倏然一变,“魔种……别崖,你给我住手!”

“修什么仙,身担气运,责任重千钧,总是不得好死。”

魔君似是真的疯了,哑声低笑,“不如随我入魔,从此天高海阔。”

他的魔气骤然腾起,化为烈焰,席卷了这片梅花林,也让结界摇动、碎裂。

月色也退避三舍,赤色的焰火映照苍穹。

“上一世,你我仙魔道别,大道殊途。”

他声声泣血,道:“这辈子,我才不会放过你,师尊。”

谢衍也知道无法阻拦。

他扯开衣襟,看着肋下三寸凝聚起漆黑魔印,生成、凝结,最终化为一个小篆的“殷”。

殷无极绮丽的妖容上,血泪还没干涸,见谢衍冷然神情,他纵声大笑:“生气了,居然生气了!谢云霁也会生气,难得呀!”

“与其高居云端,做断情绝欲的圣贤,不如坠下凡尘,与我在搁浅中做相濡以沫的两条鱼,在泥泞中,纠缠至死……”

谢衍打断了他的妄语,刺破现状,“如今的谢云霁,不过是个修为尽散的亡灵。”

“谢云霁,时岁流转,虎落平阳,你已不是圣人修为,难道就学不会审时度势,向我低一低头?”

“低头?”

谢衍淡淡瞥他,风骨铮然。

“吾之一生,从来学不会低头。”

不染红尘,不作流连。不愧是圣人。

“饶是无情,亦动人啊。”

殷无极凝望着他,忽地一笑,如三秋风月,灼灼照人。

魔焰在烧,远远传来结界破裂声。

原来是儒门三相察觉到魔气异动,第一次破了彻夜守着圣人庙的戒律,出来看情况了。

第9章 师门阋墙

梅花林阵法受损,结界虽然有些许龟裂,还是护住儒宗半山,隔绝外界干扰。

“这才发觉异常,师弟们真是迟钝。”

殷无极轻笑,感知到儒门三相破门离庙,向此地赶来。

谢衍环顾,知晓此情此景简直是最标准的巧取豪夺,不禁苦笑,“别崖,你既不肯杀我,那就暂且休战。”

他与旧情人的纷争,大可以私下解决,没必要将整个师门卷进来。

“师弟们就算一起上,也挡不住本座把你掠回魔宫。”

殷无极打定了主意,连和三相的面子情都不顾了。

他连连冷笑,不吝阴阳怪气地给师弟上眼药,“小白不问世事太久,儒宗连根毛都不剩下,拿什么护你修行?只要讨好本座,自有圣人的不尽好处。您聪明一世,最是崇尚实用,连这点账都不会算了吗?”

谢衍见他一意孤行,俨然是在赌气。于是他主动拉近距离,抚过他后脑软发,温言细语:

“这具躯壳来自海外世家,病弱薄命,与我前世命盘有契合之处,寿尽之时,令我能借气运还魂。”

他毫不拖沓,“……兵解重生后,我借用‘谢景行’之名,伪造气运,欺天骗命。而后,我脱出谢家,远渡儒宗。又假托得到我曾经放在海外洞府传承,博得相卿信任,以‘圣人弟子’身份拜入儒宗修炼。”

殷无极不打断他说话。

全然听罢,他的唇角凉凉一弯,讥诮道:“那本座岂不是,还得叫您一句‘小师弟’?”

谢衍没否认,嗓音受损,他就慢慢说:“那三个孩子未至圣位,还有一道天劫,易受天道影响。我的身份必须对他们保密,否则……”

魔君设下的结界里,是他唯一可以无所顾忌提及“天道”的地方。

既然要他配合遮掩身份,谢衍自然要拿出诚意。

何况,别崖虽不在师门序列,却对师弟颇多照顾。心魔之症无法改变他的本性。

殷无极淤血似的红眸轻微一动,他疯的文质彬彬,行事仍有章法:“不必圣人言明,本座也明白。”

他也明白,这是谢衍缓兵之计。他处理不来魔种,所以先稳住他,为自己恢复状态争取时间。

但是,一圣一尊多年的默契之下,他只要还能听得进去话,就会从至尊角度权衡利弊。

若是“谢景行即圣人谢衍”一事被儒门三相知道,定会和闻了味儿的野狗似的,疯狂扑上来阻挠,他怎么带人回魔宫?

若是所料不错,谢云霁当年飞升之前,针对天道留下了后手。

倘若他因为一己之私,贸然戳破谢衍的身份,毁他心血布置,后果不可预料,他不做。

殷无极思及此,话锋一转,冷戾道:“本座应下的是替你遮掩身份,可没答应不带你回魔宫。若是师弟们拦不住本座,圣人也得学会认命。寄人篱下、看我脸色之事,我会教您体会个遍。我教您向东,您就不得往西,听见了没?”

他洋洋得意,却没注意到,他心里能让谢衍难受之事,只是纡尊降贵,看看他的脸色罢了。

比起两人极深的仇怨,殷无极就算幻想些支使师父的场景,偏还用着敬称,实在是习惯成自然了。

谢衍虽然魔种侵体,冷汗涔涔,极是不适,却颔首,情绪淡然道:“一码归一码,我无异议。”

殷无极思及自己占了先机,意气扬扬道:“呵,‘圣人弟子’,本座说呢,师弟们遍寻不得,竟是在眼皮底下,被转世的师尊骗的团团转,到底还是‘灯下黑’了。如此刻板,哪有本座一眼就认出更快……”

如此古怪的语气,谢衍知道弟子不会贸然杀他,一边适应沸腾的魔种,一边听他矫情,顺便叫他话不落地。

圣人望着他,夸奖教育:“诚然,别崖自然是最聪明的。”

“谢云霁,你过去高居圣位,无情无欲,行事作风实在是太霸道。若是你刻意改变性情,确实教人难以联想。谁又能看得穿,温润有礼的‘圣人弟子’谢景行,竟然是圣人本尊呢。”

殷无极被他顺毛摸的很舒服,抱着病骨嶙峋的师尊,小心翼翼,怕把他碰碎了。

他的声音很轻,“……见过您‘天问先生’时期的人不多,本座,独算一个。”

伴随着他的低语,谢衍阖上眼,敛去眸底如剑锋的芒。

再次睁眼,“圣人弟子”谢景行苏醒,他的眸光温润,魔种盘踞,白衣凌乱,被他抵在亭间廊柱上,看似被欺凌极惨。

“真是会装。”殷无极凑近他的耳畔,声音低沉。

“欺天骗命,窃夺气运而已。”

圣人的魂魄温文尔雅,锋芒乍现:“若是不能骗自己,怎能骗过天道?”

烈火围绕的落梅亭间,谢景行的脖颈被帝尊掐着,一圈淤血青紫,徘徊在筋骨寸断的边缘,好像随时都会被大魔轻易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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