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行看向身侧的无涯子,开口询问:“三百年前?”
墨发束冠的帝尊支着下颌,慵懒尊贵,天命风流。
他双腿交叠,好似斜倚的不是客栈的寻常木椅,而是金石堆砌,黑曜石雕琢的至高王座。
光影交叠,他的目光对上谢景行淡漠的脸,半边神色温柔和煦,半边却藏于暗处,有种沉沉的阴郁。
“刚好路过。”帝尊轻启唇畔,言语间刺他一下,“先生这也要管?”
谢景行眸光一动,只觉他容貌越发妖冶,不经意地发问:“那位帝尊越过两洲边界,千里迢迢来到道门腹地云梦城,在圣人谢衍之侧,留下自己的墨宝,只因为‘刚好路过’?”
无涯子哼笑,淡淡道:“谁知道他发什么疯。”
谢景行唇角的笑意一闪而逝,见他轮廓优美的下颌线条,品出了一点遮掩意味,心里想:他怎么疯起来连自己都骂。
两人的座位挨在一处,推杯换盏间,说些不痛不痒的小话,在旁人看来一见如故,随时要将对方引为知己。
谁也不知道,他们已经来往试探过数个回合。
他们交谈间,时而锋芒毕露,话语带刺;时而春风化雨,语气缱绻,浑然看不出这对隔世师徒之间,有着累累新仇旧恨,反倒存了些破镜重圆,围炉叙平生的不言默契。
风凉夜看着这微妙气氛,也觉出几分不对,借由端茶点打断他们的叙话:“小师叔,客栈的茶点亦是一绝,不妨用一些?”
然后,他看向无涯子,温和微笑:“无涯子道友也请,这热闹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在离开微茫山之前,白相卿对他耳提面命,千万不能让小师叔被占了便宜。
这刚入云梦城,就有个莫名其妙的道家修士找上门来,与小师叔相谈甚欢,风凉夜对此极是警觉。
谢景行捻起一块放入口中,轻轻抿下,茶香四溢。
帝尊眼里映着他微微张合的唇,唇瓣有些薄,看上去颇为寡情,却透着浓淡有致的丹朱色。
若是能如过去那样,含在唇齿间细细碾磨,勾住他绯色的舌尖,引他纠缠亲吻,动情动欲,又该是怎样美妙滋味?
谢景行被风凉夜引走了注意力,没看见他的执着痴念的眼神,而是询问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师侄们:“可有所得?”
司空娇方才端详许久,想了想,认真道:“咱们儒宗圣人的字好看极了,但是我觉得,小师叔写的字也不差呀,和圣人很像呢,而且,比那墙壁上好多人写的都好。”
然后她被司空彻拍了一下后腰,少年眉目清隽,却心有余悸道:“收声,娇娇姐,小心被其他宗门的听去了。”
司空娇立即反应过来,捂住嘴,睁着无辜的杏核眼,努力点头。
谢景行一顿,继而失笑:“无妨,他们听到了又如何?叫你们谨言慎行,只是为了全礼节,却不代表我们怕了。不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反倒失了天性。”
司空娇天真娇俏,却是个眼睛毒的,能看出他几经易变的笔迹。
“再者,你所言又没错,何必认错。”谢景行轻描淡写。
倘若他只是一名普通仙门弟子,是断然不敢与这旗亭题壁上的大能墨宝相比的,只会被认为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天问先生早年也曾文采风流,并不认为这世上有谁值得他避其锋芒。
再者,这题壁上的大能落款,当年要么是他的好友,要么是他的徒弟,再不济,也是他的簇拥者。
仙门万万人中,合该他领衔。没什么当不起。
谢景行向来惜才,就招了招手,把小师侄叫过来,沾了酒水在桌上轻点教导,为她演示撇捺。
他一开口,司空娇免了被风凉夜师兄斥责,就像只小蝴蝶一样扑过来,眉梢带笑:“小师叔最好啦!”
谢景行叹了口气,极为君子地虚扶住她的肩,不动神色地躲过了少女的拥抱,温柔哄道:“娇娇,女孩儿要注意形象,这又不是在宗门。”
说罢,他还瞥向帝尊,似乎有些在意他的反应。
在宗门又如何?还能将她拢入怀中,抚她脊背,柔声安慰不成?
帝尊见他神色温柔地哄女孩儿,面色陡然一暗,啪地捏碎了酒盏,裂瓷声清脆,酒液溅了他满手。
谢景行循声看去,却见方才与他“相谈甚欢”的无涯子神色阴沉不定,浑身笼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气场,正一点点地擦拭手上的酒渍。
谢景行哪能不懂,忍着笑:“无涯子道友,可还好?”
帝尊顿了顿,却是语气森冷,道:“好,不能再好了。”
“酒盏易碎,道友可别伤了手。”说罢,谢景行又沾了点洒出的酒液,促狭道,“这酒是如何酿的,怎么酸味这么重?”
“……”帝尊抿着唇,他恼的很,着实不想理他。
而率先提出要看圣人题壁的陆平遥,率先环顾四周,却是一收折扇,微微笑道:“在仙门中流通的帝尊真迹,比起圣人更为稀少,既然有机会一观,在下定是不会放过。若是诸位怕了,可以出门暂避,一切后果,在下承担便可。”
他话音刚落,客栈里像是沸石入水,激起千层浪。
陆平遥青衫落拓,懒懒向着栏杆一倚,却有别样矜贵。
他尤嫌不够乱,还加了一把火,道:“若是认为自己看一眼那位的笔墨,都会道心大震,跌落境界,不如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他面带微笑,却毒舌至极:“这仙门大比是天骄们的角斗,可不是废物的游戏。”
各宗门的弟子年轻气盛,脸色也随之难堪起来。
陆平遥分明就是在嘲笑他们瞻前顾后,战战兢兢,生怕看了魔道帝尊的真迹便道心动摇。
但激将法果然有效至极,在场各宗门天之骄子的气性本就不小,被这样一刺激,本来为求谨慎,打算暂避的都留了下来。
其他人不退,若是此时退了,在儒道之中又该如何立足?
封原一展折扇,扬声说道:“看,怎么不看?圣人游名山大川时,偶尔还会留下墨宝,那位帝尊的笔迹却是比圣人更难求,有此机会,当然要一饱眼福。”
理宗的张世谦则是一顿,显然是感觉到了些许违和,却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是皱着眉吩咐弟子们:“既然决定观看,那便归元守心,不要大意。仙门与魔门敌对许久,更应当多加了解,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
他做事周全妥帖,又转头,三言两语便打消了黄老板后顾之忧,道:“黄老板请,如有意外,我等生死自负。”
儒道第一、第二的宗门都表态了,其余宗门也毫无异议。
他们都紧紧地盯着异光流彩的墙壁,等着那封印被取下的一瞬。
黄老板阻拦不住,于是长叹一声,捏诀。
幕布落下,刹那间,魔气四溢。
三百余年前,魔道帝尊殷无极走遍大千世界,寻找故人蛛丝马迹。
他途经云梦城,听闻此地有一处圣人题壁,静观故人旧笔墨后,他长叹一声,在与谢衍相对的那一侧,留下一行诗。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时光倥偬,这句题词尘封三百余年,如今重见天日!
这是怎样的字啊!
银钩铁画,铮然有声,气势可吞日月山河。
漆黑的墨迹矫若游龙,走笔过处,浩浩风雷乍起,横扫千军;又如羿射九日,烈烈狂狂;又巍峨似险峰,崇山峻岭皆在其中。
魔涨道消,他的气势之盛,竟是力压圣人一头,要他的遗作黯然三分。
正如帝尊本人,骄傲张狂,睥睨天下。
三百年前封印的魔气,一朝溢散,竟然掀起猎猎腥风。
使得瞻仰之人无不悚然一惊,道心大震,差点跪倒在这霸道暴烈的魔气之中。
站在题壁之下的陆平遥,也不咳嗽装病了,他直起了身,对着满室倒伏之人,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初时,谢景行同样为他近乎猖狂的笔法所震,漫天的情绪几乎要淹没他,但他毕竟是以文入道的大家,转瞬就醒过来,眼中流露出震怒之色。
魔气几乎化为实质,恣意四散,若说在场的帝尊未操纵,便是在装傻了。
他厉声道:“凉夜、娇娇、阿彻、辰明,闭上眼睛,不可再看!”
话音刚落,就有修为薄弱的他宗弟子突然跪倒,又哭又笑,陷入狂乱。
风凉夜被他厉喝一声,骤然回神,却是惊出一身冷汗。
修为稍稍薄弱的三个小辈,则像是魇住了,流下两行清泪。
谢景行长袖一拂,毫不犹豫地往他们后背拍去一道灵力,才将三人都从那玄之又玄的境界中扯了出来。
他们劫后余生,皆是汗流浃背,气喘不已。
陆辰明看上去有些懵,他擦去额上的汗水,问道:“我们这是……”
“心境不稳,被影响了。”谢景行声音冰冷,“当然,在他面前,要能够稳住心境,少说也得到达大乘期。”
谢景行站起身,凌厉的目光扫过四周,却见客栈中的各宗弟子歪七倒八,几乎无人能站着。
如此惨烈情状,让谢景行陡然气笑,便转身,一把抓住无涯子的手腕,眸光慑人。
装成无涯子的帝尊仰起脸,笑吟吟地望向他,眼睫忽闪,是漂亮无辜的模样。
“凤歌笑孔丘?”谢景行俯身,凑近他的耳侧,声音如冰似雪,透着森森的寒意,“殷别崖,你故意的,嗯?”
“是又如何?”帝尊噙着笑。
“好,精彩,不愧是魔道帝尊。”
谢景行敛眸,轻启唇瓣,冷声道:“以凤歌笑我,并不是临时起意。早在三百多年前,你便这样做了。”
“别崖,你竟是如此恨为师,非要否了吾的道,毁了吾在世的一切踪迹,你才会心里痛快?”
第21章 与魔有染
殷无极曾是圣人弟子, 以文入道,师长会用,他自然也会。
所以, 殷无极当年留下笔墨时, 与谢衍一样, 将一缕“魔道”刻在其中。
圣人的“道”可启迪修士,悟之可提高境界。
魔尊的“魔道”, 却是引出道心之中的瑕疵, 加以放大, 若是战胜,自然可更上一层楼,但更多的人会因此沉沦, 道心碎裂。
旗亭题壁上的那行墨迹, 漆黑深邃,宛如游龙惊鸿,在圣人金光四溢的笔墨边盘旋, 如苍龙摆尾, 与之搏杀争斗。
其他宗师的墨迹, 哪里能掺和进一圣一尊的角斗, 都成了黯淡无光的陪衬。
化名无涯子的魔道帝尊坐在桌前, 只是一勾手指,便能操纵当年留下的一缕道,勾起在场之人的七情六欲,让他们为之疯癫。
只要他心念一动, 就能摧毁儒道年轻一代的道心,让儒道经历上百年的青黄不接。
甚至,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只认为是自己修为不够,道心不坚,无法抵御魔道的引诱罢了。
谢景行低垂凤目,似乎要望进他的眼底,压抑着心中涩意,道:“圣人已故五百年,你仍要追到我的遗作跟前,以魔气压我一头,否定我的道。别崖,你当真如此恨我,即使我死,也不肯释怀半分?”
殷无极也不解释,只是淡淡道:“随你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