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46章

时过经年,殷别崖依旧是魔君,而谢云霁却不再是圣人。

他苏醒在这个早已翻天覆地的未来,也体会过时间的残忍与空无。尘世中熟悉的事物,有大半不复当年模样,前进与倒退,都皆不由人愿。

唯余下帝尊,一如当年。他的时间,生生为他停在了五百年前。

时间洪流冲刷过一切,想要在其中找到不变,多么难得。

他们并肩走在风雪覆盖的山道上,像是当年一圣一尊并立时,他们行过无穷山水。

离开冰谷雪地后,二人寻了溪边山谷,打算暂歇一晚。

殷无极在山洞里垒起石块,给从冰天雪地里出来,就一直病恹恹的师尊搭了一个简易火堆,又打了火,调整魔焰的温度,温暖而不炙人。

夜已深,谢景行坐着一张精致柔软的紫檀木矮榻,裹着青色大氅,在火边慢慢地饮药汤。

似乎是因为热,谢景行把披散的长发撩起,摸了摸脖颈,才发现自己发了汗,病躯内的寒气被逼出许多,显然也是药的效果。

他心想:“他精于炼器,却不擅药石,熬药时还对着药方抓药,也不知从哪里胡乱学了些,尽按贵的、年份高的灵材抓药,却没想过我修为低微,药性太强反而虚不受补。”

谢景行想起殷无极盯着崭新药炉时的表情,紧张兮兮的,生怕哪里做错了炸了炉,不禁失笑。

后来,见他那强撑着的外行模样,谢景行把几味药的分量各减了一半,“寒症与神魂之症,不能一起治。修为境界与用药的分量有关,这都是书上没教的。”

一碗药汤饮罢,他的手足终于不再僵冷,环顾四周,见殷无极不在,就知道他是出去了。

谢景行离开山洞,在不远处的溪边看见了殷无极。

水声潺潺,春草蔓蔓。溪水倒映着一轮圆月,银光漫溯。

帝君坐在岩石上,玄衣半褪,从他的肩上落到腰间,鸦色长发披散在赤/裸的背上,肌理细腻,骨肉匀称,挂在腰间的玄衣覆住了粗糙的岩石,衣袂浸入溪水中,随波而飘荡,当得上一句“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殷无极刚才似乎在观察自己的身体,白日心绪动荡,到底是让他心有隐忧。

但察觉谢景行的存在 ,帝尊就撩起长发,十分自然地将玄袍拉回肩上,遮盖住大半身躯,回眸一笑,“您怎么来了?白日沾了血,衣袂染尘埃,就出来沐浴更衣。”

“见你不在,就出来寻。”谢景行也没有戳穿他的谎言,只是帮他撩起没有沾染水汽的长发,没了墨发遮挡,他紧致后腰处的一处烙印就映入他的眼帘。

谢景行眉峰一蹙,重新将他的玄袍拉下,右手覆住了那一处刺青,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好似与皮肉长在一处的纹样。

那赫然是一个“衍”字。

“这是……”谢景行一时间哑然。

“这不是您烙的吗?”殷无极寻常不会去照后腰处,只是在发热的时候偶尔会碰一碰,才觉得过往的岁月也曾留下过痕迹。

但是见谢景行的震惊模样,殷无极抿起唇,眉峰蹙起,生气地道:“这是圣人用精血神魂刺的烙印,在九幽之下,我被您锁着,连反抗都不能……您做的坏事,您不记得?”

“天劫后,神魂缺失,所以缺了一部分记忆,没有印象。”

“这么多记忆都完好,偏生忘记了这个?莫不是觉得太荒唐,不想负责,才刻意忘了吧?”殷无极微微冷笑。

“不然本座为何非要用魔种烙印,这当然是对等的报复。圣人啊圣人,就算是养个宠物,打了烙印,也没有转眼间就丢开手,不要他的。”

谢景行不敢否认,指尖却在抚摸他后腰。

在这样隐秘又带着无尽暗示的位置,堂而皇之地烙下自己的大名,是近乎病态的独占欲,可见谢衍当年是何等的霸道。

“是我之过。”谢景行轻叹一声。

哪怕他不记得,他也不会有半点后悔,反而爱不释手,反复抚摸着,感受到那属于自己的气息,“不过,别崖,就算再过分,我也不会道歉。”

“……好了,没让您道歉,可以不摸了吧?”殷无极本也没想他道歉,但谢景行摁着他,反复摸腰侧那最脆弱处,时而揉捏,时而抚摸,手法虽然温柔,却还是让他有些受不住,轻喘,“别摸了,先生 ,痒得很。”

见徒弟垂着头,顾盼神飞,脸颊绯红的模样,谢景行才意识到什么,顿了顿,欲言又止,“这么敏感?还是因为是我。”

殷无极哪能让他捏住自己的弱处,瞪他一眼,冷冽道:“才不是,和您没关系!”

他下意识地揉捏了一下,却看见敏感的帝尊惊了一跳,清凌凌地望向他,极是烂漫,撩人心怀。

“不是故意的,你会信吗?”谢景行顿了顿,却笑了。

“圣人那样霸道,尽会欺负本座,太坏了。”殷无极端着腔,有理有据地控诉他,“本座身份尊贵,又不是您养的鹤,任您薅羽毛,也不反抗。”

他到底是最会利用人心弱点的魔,见师尊喜欢,却又眼眸一转,笑着道:“在这仙门大比中,随时会有意外。您若是想摸这烙印,等到某日闲下来,寻一罗帐深处,本座宽衣解带,教您摸个痛快。”

“……”反而被调戏了。

说罢,殷无极又重新整理衣冠,把弱点藏回尊贵的玄袍中,金色暗绣在月光下流动,他又成为神威凛凛的帝王了。

见殷无极整理衣冠,谢景行将手背在身后,颇有风度地等着,脑海里却在轻轻回忆他紧致的后腰处,丝缎一样的触感。

“九幽之下的事情,我有些忘了,还要再寻神魂残片。”谢景行等他站起身 ,又顿了顿,道,“但囚禁一位帝王,已然极是过分,别崖如何怨恨我,都是我合该受的。”

殷无极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向溪水的方向,良久后,他才道:“如今,再谈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

夜已临,天边星罗棋布。

风凉夜一行在山洞里安定下来,开始规划接下来的行动。

先前,他收到了谢景行的通讯纸鸢,信中说明一切安好,但他身侧危险重重,有无涯子即可,不适宜带着他们,让他们跟着陆机,形成两队分头行动,各自收集到足额的令牌后再汇合。

司空娇往火堆里投了一根木柴,闷闷道:“那无涯子,分明是要对小师叔不轨,小师叔还这么信任他!”

司空彻猛咳一阵,显然是没想到这一茬:“还有这回事?”

司空娇咬了一口果子,道:“我注意到的!那无涯子,看上去是为小师叔开路,颇多照顾,实际上老是去碰小师叔的腰和背,小师叔也容着他,还去牵他的手,半点危机感也没有。”

风凉夜听见,看了一眼陆平遥的方向,轻咳道:“娇娇阿彻,不谈此事。”

陆平遥是个厉害修士,如今他们要仰仗对方,得顾及陆平遥的感受的,不让师弟师妹在他面前说无涯子的不是。

陆平遥懒洋洋地倚在墙壁上,一张苍白的脸上满是倦意,听了这个话题才稍稍有了兴趣。

他假模假样地笑道:“风道友难道嗓子疼?怎么咳得如此厉害?”

风凉夜:“……并非。”

陆平遥一展他写着“一笔春秋”的折扇,笑意盈盈道:“不用在意我,再骂这无涯子几句,在下权当没听见。他平素不听人劝,又作死惯了,有这样的好友,可把在下气得够呛。”

陆机做魔宫丞相也是很辛苦的,尤其是要伺候这么一个主子,光是烂摊子就要收拾一大堆。

他们的君王还不听话,动不动下些让人为难的命令。

现在好了,千年铁树也开花,不解风情的君王也终于有了谈恋爱的意识了。他作为臣子,一定要为君王分忧才是。

“你们儒门,下聘书是什么流程?”陆机认真打听,见风凉夜神情奇异,连忙道,“就问问,没别的意思。”

“……鬼信啊。”

小师叔还好吗,真的不会出事吗?

第31章 溶洞一夜

沿着罗浮山溪涧而上, 就是十八洞天。

洞窟嵌于悬崖之上,隐有云雾浮动,削壁中断, 无半点落脚之处。

二人站在山下, 此地险绝, 妖兽成群,少有修士愿意来此。骤听一声尖啸, 火焰鸟俯冲, 啄食试图越过山巅的一切活物, 修士若是打算御剑翻越,定会落下悬崖万丈,坠入湍急的激流中。

“今夜择一洞天落脚, 清净。”殷无极的境界, 早就履险峰如平地,峭壁挡不住他。

“我之前听说,小罗浮有一处洞天比较知名, 藏于峭壁之上, 内有灵泉, 对先生身体有些帮助。”

谢景行肩上披着苍青色大氅, 环佩琳琅, 是翩翩君子模样。

料峭寒风扑面,他白衣如浮云飘雪,一望陡峭山壁,竟不觉艰险, 跃跃欲试,笑道:“走?不过目前,我之身法迟滞, 可比不得别崖。”

天问先生早年浪游天下,寻访名胜古迹。后来登圣,他就不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小罗浮存在许久,但在东洲道门,又是低阶修士的试炼之所,他没有来过,赏景的兴致就更高。

“我与您比这个,不公平。”殷无极抿唇,显然极是在意,“这五洲十三岛第一的位子,都是您让出来的,我都没真正赢过您一次,您就……”

谢景行不愿让他伤情,伸手拽住帝尊的广袖,见他抬眼,顾盼动人的模样,却笑道:“春日踏青,夏日赏莲,秋日登高,冬日观雪。别崖贵为帝尊,满心都是魔宫大政,不讲究风花雪月了,不好不好。”

“在魔宫讲风花雪月,死的会很快。”殷无极一顿,笑了,“那是过去本座对圣人的规劝,您竟是如此记仇,竟是又拿来劝我了。”

谢景行道:“不做圣人,自然有不做圣人的乐趣,昔年圣位光辉璀璨,以身化为规矩,镇在仙门,日月齐光,至今看来,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化身金丹修为的小弟子,欲回天地一扁舟,就是天下最自由。”

殷无极反复咀嚼,片刻笑了,“圣人总是说,您的梦就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此时摆脱圣位,重活一世,您当真就愿意隐逸了吗?”

“隐逸?高居东山,是算作隐逸,还是算作蛰伏呢?”却不料,谢景行负手而立,言语依旧温润如玉,但那久居高位的气魄还是流露出来。

“如今我修为微末,看似沦落,但我若说我不争,陛下就当真信我不争吗?”

“自然是不信的。”殷无极也笑,“唯有东山高卧时,才能有少许无拘无束的自在。所以,您才如此豁达,遂本性而为,寄情于山水之中,放浪于形骸之间。”

“东山高卧,自然也得携美而行。”

谢景行心有筹谋,却不拒绝帝尊的接近,反而笑着伸手,“端着那断情绝欲的圣贤姿态,抱明月而长终,不如与帝尊同行一段,才不会追悔。”

他话语里仍有隐含之意,哪怕如前世那般半道分岔,只要有过一段同路时光,也是不悔的。

殷无极却品出了他言语间透露的志向,如今的修为低微只是暂时,以谢云霁的天纵之才,他早晚会东山再起,重回圣位。

他曾登上最巅峰,怎会长留于池中,曳尾于滩涂。

仙门大比,不过是他第一级台阶。

“您不怕前方不是坦途,而是深渊?”

殷无极抬手,搭上谢景行伸出的掌心,却被他微微扯到身边,单手握紧。

“深渊又如何?”曾经的白衣圣贤抬眸,谈笑间毫无畏惧,“陛下,在帝位上这么久,尝过如临深渊的艰难与身不由己,是如何想的?”

“如临深渊么?本座行于料峭悬崖上,足踏一线天,哪里有空观赏这绝景。如今正沧海横流,若是一失足,本座就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殷无极抬头看向峭壁,语气淡淡,却是笑,“或许,本座就是在等着摔下去呢。”

谢景行见他又神伤,知他悲声,拢了拢他在风中缭乱的墨发,温言道:“别崖,别崖,你可知,我教你‘别危崖’的用意么?”

殷无极眼睫一颤,眸光泠泠如秋波,笑道:“记得呢。师尊为我取字,是希望徒儿一生‘别危崖’,可惜,我一生都在危崖边,未曾完成师尊的愿望。”

他神色淡淡,却道:“殷别崖平生不知后退,只知前进。哪怕要碾压过无数尸骨,哪怕那被碾过的是我,我也……”

倏忽间,殷无极被谢景行拽了一下,他一顿,却见谢景行捏了个诀,足踏峭壁如平地,竟是把他也带了上去。

“走,去十八洞天。”谢景行的纤瘦身影如一叶,轻飘飘地立在山石上。他一笑,手中玉笛划过半弧,竟是调动灵气化为清风,让师徒二人向上飘去。

山间清风间,传来他风流谈笑,恣意又傲然:“有什么好怕的,摔下崖去,吾接住帝尊。”

十八洞天,就在这峭壁之上,少有人能上得来。洞天内壁嵌着光芒温润的晶石,流转冰蓝色的光芒,寒气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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