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行温文尔雅地道:“是在下唐突,见到陆先生的神通,一时心潮澎湃,想探讨一二,若是不便回答,就罢了。”
“也没什么不可回答的,史家之修者,需要具备四个条件——史学,史才,史识,史德。”
陆机说到此,却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是否说下去。
殷无极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长篇大论,唇瓣明明带着笑,神色却是冰凉的:“成王败寇,历史的书写者,不都是胜者?”
他撑着下颌,淡淡地笑道,“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圣人去后,本座亲眼看过他们用后五百年,否认前面的一千年,将一切都歪曲,可见,想在史书上说真话,是难上加难的。”
“陛下说得对。”陆机沉默良久,叹息道。
谢景行似乎看到了陆机的矛盾。
在理想与辅佐君王中,陆机选择了维护君王的利益。
为此,他可以亲手毁掉从前骄傲的史官,甚至不惜破坏自己的底线,为君王篡改史册,抹去攻讦,哪怕他的评判并非公正。
谢景行停顿片刻,看向那微微阖眸的尊贵君王,规劝道:“史书并非当权者的玩具,每一笔春与秋,都不能肆意涂抹;史官的骨,也非君王想折就折,要史官直笔而书,无所阿谀,君王就应当做不需要篡改史册的事,摒弃这种文过饰非的习惯。”
“文过饰非吗?”殷无极本是阖着眼,闻言又撩起眼帘,绯眸幽幽。
“为君王者,不可为君子。其行事作风,暴戾疯狂,杀人如麻也好;专/制无情,乾纲独断也罢。世人想说什么,便由着他说去,本座所做的事情,从不为了史册记载的千秋万岁名。”
“陛下,您别说了。”陆机攥紧了春秋判,猛然提高声量,“什么文过饰非,您本来就不是什么暴君!”
“暴君又如何?”殷无极站起身,平静地扫过二人,神情孤冷,带着些不可亵渎的威严。
“名誉,最是无用!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本座就是声名狼藉,该做的事情,依然要做完!”
谢景行意识到什么,沉默半晌,他将手负在身后,竟是毫不介意地以自己为反面例子,道:“将一切生死存亡系于一人,而非一个成功的制度,结果就是‘一人去,山之崩’。这就是圣人的前车之鉴,陛下不清楚?”
殷无极猛然抬头,神色冷然如冰,令人寒胆。
“圣人在世时,仙门盛世,九天阊阖,鲜花着锦。这让人以为仙门本就是这样繁荣昌盛,并非是某个人维系的功劳。”
他冷笑一声:“可今日之仙门,本是至高至明处,却皆是沐猴而冠者——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殷无极不等谢景行开口,神色阴戾,道,“谢云霁此人,掌控欲极强,深不可测,心机谋算皆数当世第一,与其说是仙门之圣,不如说是仙门幕后之君,性格霸道的很,最是难打交道!”
“……”又被帝尊当着面肆无忌惮的评价了,他却因为陆机在场,只能这样打着机锋吵架。
“若问他哪里做错了?那就是——他恰恰是做得太多了。圣人将一切危机都扼杀在了萌芽时,以至于仙门承平日久,数百年、甚至一千年未经历过大风大浪。”
“他看似无所作为,可仙门之长治久安,又岂能是圣贤垂拱而治,就能办到的呢?”
殷无极拂袖,一字一顿:“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谢景行沉默片刻,心中百味杂陈。
他们既是死生师友,又是宿敌对手,殷无极太了解他了。
陆机长叹一声,似乎也为此惋惜不止,道:“圣人留下的,是一个只要继任者不出格,就能正常运转的机制。若是能够按部就班的走,还能再保仙门千年昌盛,可惜……他的继任,废尽他的改革心血,偏要走回头路,回到那优胜劣汰,残酷竞争的时代去。”
连身为对手的北渊魔洲都看不下去,可见仙门此时的做法,有多离谱。
谢景行看向殷无极,却见玄袍的帝君原本漠然无机质的绯眸,好似冰封在雪中的火苏醒,有种焚尽一切的激烈。
“本座不会像谢云霁那样,骤然离去,留下无穷隐患。所有挡在本座帝车之前,妄图阻碍北渊抵达那个光明未来的人,无论是谁,本座都会碾过去!用尸骨与血肉铺路!”
陆机攥紧了春秋判,作为史官,他近乎无可奈何地闭起眼睛。
殷无极却走到中央,端着右手,微微旋身,玄袍暗纹在夤夜中如同金色游龙,鳞爪飞扬,是睥睨天下的帝王模样。
他清醒又孤绝,好似看透百代千秋兴亡事,扬声笑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
正在此时,藏在树后的白衣少年,犹如一只鸟藏如丛林,一滴水融入大海,存在感极是稀薄。
这样特别的气息,三名大能竟然都未发现他。
他听不见消音结界里的交谈,但是他看到的东西却让他浑身颤抖,缓缓地滑坐下来,按捺不住砰砰的心跳。
史家春秋。陆家!二哥哥……
寻到了,那是他的灭族仇人!
陆辰明按着眉心,剧痛的识海中,又浮现出许多年前灭族的场景。
“既然亲族负我,我负尽亲族,又如何?”
残阳之下,青衣书生展开史册,笔批春秋。他的笔如刀,写的不是史册,而是罪业。
一字一杀,句句带血。
“陆家,也该从史册上抹去了。”
第33章 南疆邪窟
在潮湿的雨林深处, 百年妖树暴动。
从地面翻上来的藤蔓如游龙,捕获所有活物,也掀出土中灵草灵矿, 一地晶莹。
“封原, 臭小子, 你无耻!”
张世谦见红衣少年手中软鞭一卷,将灵草席卷一空, 转身就跑, 立即气的倒仰:“凭什么我理宗除妖, 你捡便宜?见者有份!”
“我说张兄,你们不是讲究克己复礼,生活朴素么?这些好东西, 当然是由我们这些惯会享受的笑纳啦。”
“荒唐!歪理!”张世谦给了妖藤最后一击, 立刻领着弟子追上去。
密林迷雾阵阵,他们狂奔一阵,四周景色变换。
封原把灵草藏入袖中, 忽的心中一动, 脚步停顿, 奇道:“此地有古怪。”
张世谦已然追上, 见他不再奔逃, 也放缓步伐,皱眉问:“什么古怪?”
他知道,心宗自有一套“格物致知”的法门,封原若是如此判断, 那定然差不离。
“太安静了。”少年抽了抽鼻子,肃然道,“而且, 其中有阵法的气味。”
张世谦自然信他。
别看两宗虽然平日互相阴阳,掐得厉害,却是典型的欢喜冤家。同为儒宗分宗,宗主又是同门师兄弟,理心二宗又哪有隔夜的仇,遇到危机时,天然是同一阵营。
封原环顾四周,却发现,他已然认不出来时路。四面树木密密匝匝,长的竟然一模一样。
“既然如此,我们不如选一条路同行。”张世谦性格稳重,顾全大局,他很快下定决心,“此处诡异,我们不宜分开。”
“结盟?”封原笑嘻嘻地道。
“只是同路。”张世谦嘴硬。
他们商议后,择定向右走,终点却是一座山下洞窟,幽深曲狭,看上去危机重重。
“别无他法,进去看看。”张世谦举起灵火灯,很有大师兄的稳重担当,率先迈入其中。
不多时,两宗弟子消失在原来的密林中。
约莫一刻钟后,又一队医宗弟子在树林迷路,很快消失在噬人的洞窟之中。
幽幽的黑色洞窟仿佛吃人巨口,吞下甜美的血肉,然后无辜地咧开嘴,长久伫立在这紫气缭绕的道家洞天,等待下一群倒霉蛋。
谢景行等人来到洞窟前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谢景行不是没发现洞窟的不对,只是四处都是迷阵,将他们反复指引回洞窟前,他艺高人胆大,打算一探究竟。
前圣人身负底牌,又有魔君在侧,军师随行,这个配置把云梦城掀了都绰绰有余,区区一个洞窟有什么进不得。
他们进入洞窟,只见四面黑暗沉寂,青苔湿滑,少有活物。
“此处不对劲。”风凉夜走在最前面,脚下踩到咯人的东西,感觉不像石块,他莫名地心惊肉跳,把灯移过去一瞧,却见是人的骸骨。
司空娇看见,骇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小师叔,有人死了!”
“魂魄已散尽,衣料腐烂殆尽,少说是几百年前的遗骸。”谢景行手中提风灯,略略一照,淡淡道,“不必惊慌,不会复活。”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动着灯中火苗。风凉夜慌忙拂袖去挡,险险保住这一簇灵火,无意照过洞窟的石壁。
“看墙壁。”谢景行提灯靠近,照着墙壁上的纹路,“这是什么图画?”
那石壁上印着火光,曾经鲜艳的涂料,如今却暗淡无比。但哪怕剥落,也足以看出壁画艺术水平之高超。
一直沉默的陆辰明忽然道:“这画的是祭祀场景,应当是某种巫术。”
陆辰明似乎对此极为在意,伸手拂去壁画的尘灰,一点一点地指给同门,解释道:“这个图腾,应当代表的是某个巫术部族,他们要进行活人祭祀。这里,取代了祭牲的,是人的头骨。”
“为此,他们要骗外族人进入他们的圣地,将其困死其中,祭献给‘巫祖’。”
“这不该是东洲之物,更像是南疆的神话故事。”谢景行博闻强识,“唯有南疆祭祀巫祖。”
南疆封闭,却与仙门毗邻。在圣人治仙门的数千年中,他与南疆巫妖也打过不止一次交道。
联妖制巫,巫妖均势。就是当时圣人推行的策略。
“南疆,巫与妖二分天下,人族传承为巫,大巫祝居其首,但传闻大巫祝之上,还存在‘巫祖’;妖族,与巫族敌对又共生,首领是龙凤二族,历代首领皆有渡劫修为,却甚少诞生妖尊。”
谢景行说到这里,轻轻停顿,好似在问谁似的:“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了。”
黑暗中,玄袍的帝尊负手立于他身侧,并未接话。
谢景行似乎也不指望他答,继续给小辈讲述仙门知识:“南疆的文字与文化,与我们有着很大差别。只要看见这类与祭祀有关的壁画,就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圣地’,而是……”
“墓道。”殷无极敲了一下墙壁,听到墙壁中空,闲闲挑起唇,冷笑道,“果然是南疆手段。竟是些蝇营狗苟,可笑可笑。”
“看出什么了?”谢景行自然而然地走到帝尊身侧,与他并肩,研究那壁画上的内容。
当年,殷无极还是圣人弟子“无涯君”时,圣人谢衍就曾派“无涯君”深入南疆,贯彻圣人的均势策略,拉一派打一派。
年轻的无涯君与龙凤二族修好,将巫族叛乱平定,使其元气大伤,南疆也恢复了安宁。
他对南疆巫族的手段了解之深,恐怕不输给圣人。
“南疆那群巫祝,手段诡谲,最喜欢在墓道里放阴间东西,什么也不要碰。”殷无极振袖,路过地上那些骸骨时,火焰从他袖间落下,转瞬将其销为灰烬。
他打了个响指,众人手中的风灯中,原本暖黄色的凡火熄灭。
半息之后,一簇红黑的火重新跳跃,不借助任何东西燃烧,只是如蜉蝣被笼在灯罩之中,映照出整个墓道的全貌。
原本布满幽深黑暗,凡火看不见的地方,此时却一览无余。
司空娇头皮发麻,倒退两步,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他们原本以为没有危险的地方,竟然布满邪异的怪物。再看去,那些怪物黏连在一起,有着畸形人类的模样,扭曲肢体如同藤蔓垂下,苍白又可怖,如同密密麻麻的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