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它们的眼睛早已退化,本该是眼眶的位置,嵌着两颗幽绿色的晶石。
若是殷无极未曾点亮整个空间,这些缥缈的幽绿色,恐怕会被误认为是洞窟里漂亮无害的藓类萤虫。
“这就怕了?”陆机折扇收起,轻轻敲着掌心,“小罗浮原来与南疆没半点关系,道门这是在搞什么名堂?果然,亲自来一趟还有收获的。”
“若是想有关系,还是容易的。”殷无极不置可否。
陆辰明的脸色苍白,他先是看了看陆机,又轻声自语道:“这些东西,以前都是被祭祀的活人么?”
“聪明。”陆机并未追究他为何一猜就准,折扇轻点,“看到了吗,他们没有骨头,可以变成任何形状。由于骸骨都被剃掉了,血肉不见光,腐烂在一块儿,又不知何时在幽暗中醒了过来,成了这一团恶心的东西。”
陆机说着,随手凝出青色的薄刃,向黑暗深处掷去。
不多时,薄刃在空气中迅速回旋,击中某处的墙壁,发出落水之声。
“向前走吧,想要出墓道,需要顺水而走。”谢景行听了听声音,判断距离,“而且,此处应当不止我们误入了。”
他说着,向前几步,将灯移向前方的墙壁,却见一名医宗打扮的骸骨被钉在那里。
他的法袍是眼下的时兴款,被生生吃去血肉,余下一具冰冷的骨骼,布满了绿色的腐蚀性青苔。
尸骸的眼眶空洞,好似在诉说着冤死的不甘。
“这不是数百年前的人,骸骨还很新,是参与大比的医宗修士。”谢景行面上覆着一层淡淡的寒霜,“烧了他吧,让他安息。”
“医宗悬壶济世,修为却不高。但修真路上谁没个伤病呢,大伙每每遇到,总是敬着、让着他们三分。照理说,在道门洞天不会遇到危险才是。”风凉夜面色微白,“谁料到葬身于此……”
殷无极听出他语调中的冰冷愤怒,随意打了个响指,火焰窜上骨骼,转眼将其烧成灰烬。
“此地怎会如此凶险?”风凉夜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家洞天,此地限制的最高修为是元婴,理应很安全,我们……”
“如果当真安全,又怎会混入死士?”谢景行语气冰凉。
“这一次的大比不简单,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个洞窟原来的位置,根本不是罗浮世界,而是南疆。只是道门中,有相当厉害的修士将小罗浮的空间扭曲,把墓道入口特意接入了这座洞天!”
谢景行说到此处,瞥向殷无极,从他泛着不屑嘲讽的眸光中,得到了些许答案。
谢景行怒极反笑,眼底结着霜冻:“还是他?竟敢如此败坏仙门大比的信誉,数典忘祖!”
殷无极仗着光线不明朗,藏在广袖下的手,蓦然抓住他冰冷的手腕,直到把他毫无血色的手指逐一扣入自己的指缝。
他传音:“先生,冷静一些。那家伙野心勃勃,刚愎自用,也不是第一次糟践你留下的东西了,您莫要气坏自己。”
“不但糟蹋仙门大比威信,更是用心不良,勾连南疆是仙门大忌!”谢景行极是失望,语气冰寒慑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本就有神魂之症,不宜妄动七情,现在气到脸色微白,只觉天旋地转,脚下竟然一个趔趄。
殷无极本站在他的身侧,见他站立不稳,连忙伸手去接。
谢景行倚着他的臂弯,抓着他的衣襟,急促地喘息,面色泛出异样的潮红,病态时仍有一段雅致风流。
病痛加身,神魂缺损,加上七情牵动。
谢景行的神魂之症催动,来势汹汹,平日强撑着的一身傲骨,几乎要化在殷无极的怀里了。
风凉夜慌忙从袖中掏出一瓶药,拔开塞子,倒出两粒递过去,道:“快给小师叔服下,这是沈宗主配的……”
他欲言又止,还是未曾告知谢景行的病症,只是把药丸送到了殷无极伸出的手上。
殷无极单手揽着他的腰,尝试把药丸推入他的唇间。
谢景行眉间轻蹙,咬紧牙关,不肯咽,黑眸中蔓延冰雪,显然是不甘与震怒居多。
这一具凡人的身体,于他来说,更像是来自天道的压制与忌惮。
无论圣人精魄如何强悍,却摆脱不了这一副支离病骨,逼迫他左右掣肘,却不得不凭依于此。
虽然平日里并不彰显,但以圣人之心气,哪里肯被形骸束缚。
“不必。”谢景行扶着帝尊的手臂,借力站稳,就要放开。他神色冷凝,“我还没那么弱!”
起初他兵解转生时,还为这具三步一喘,一吹就倒的身体恼火过,但形势比人强,他不得不泡在药罐子里将养,时时保持如沐春风的平和,将儒家的中庸之道发挥到极致。
在谢家短暂蛰伏过一阵的他行事低调,步步谨慎筹谋,他生怕一动气,把壳子折腾坏了,圣人魂魄无处凭依,又要成孤魂野鬼了。
现在修为起来了点,更多保底手段可以动用,神魂之症虽然剧痛难忍,但还扛得住,谢景行就不欲事事依赖沈游之给他开的药。
他得时刻提醒自己,以疼痛,以耻辱,以苦难。
如今之沦落不算什么,来日他必然绝云气,步青天。
殷无极见他不肯吃,心念一动,墓道中的灯转瞬全部熄灭,骚乱乍起。他伸手一拂,又降下消音结界。
两人都是无惧黑暗,习惯以神识探看的大能。黑暗拘束不了他们,他们在角落中亲密无间。
“谢先生,别和自己置气。”
殷无极没有放开他的手,扣住,把他强势地带到怀中,道:“境遇困顿又如何?病体孱弱又如何,圣人始终是圣人,没有人能因此轻视您。”
谢景行冷冽地看他,黑眸如同深潭寒水,好似能照出他一切心思。
殷无极对上他的眼神,语气软下来,哄着他性格强硬的师尊:“您靠靠我,让我觉得自己有些用处。”
“当初我沦落魔洲时,怎样狼狈的一面您都见过了,现在该换弟子来照顾您了。”
谢景行头疼欲裂,正是判断力减弱的时候,听他这样真挚,原本带着些威慑的神情一缓,欣慰地想:“孩子还挺孝顺,没白养他。”
却不料,殷无极见他缓下来,含住药丸,低头噙住他,灵活地撬开他的唇舌,将药丸推入他的口中。
这是个以喂药为名义,却极是货真价实的吻。谢景行被他这样偷袭,微微错愕。
他的身体还未来得及反抗,就被帝尊的舌勾住,苦涩微凉的药液融化,滑入他的咽喉,让他神魂镇定,通体暖热。
殷无极的手过分地扶着谢景行的脊背,把他按向自己,在黑暗中恣意亲吻,渡来炽热的魔息。
因为体内有帝尊的魔种,谢景行的灵脉认识这股气息,竟是没有反应,让灼热温度流入四肢百骸。
药在唇舌纠缠中化干净了,缠绵入骨的吻却没结束。
细密的啄吻又落在谢景行的唇畔,殷无极的睫羽拂过他的脸颊,声音带着黯哑,“您不喜欢宋东明,本座就替您杀了他。”
谢景行被亲开了唇,也就不再推拒。他按着美人脊骨,由着帝尊缠绵细雨般含着他的唇,磨蹭着,是动人心扉的勾引。
与潭底时的蜻蜓点水的吻不一样,有了喂药为借口,帝尊吻的动情,前圣人的对往昔亲密的记忆苏醒,也乐得照单全收。
谢景行爱抚着殷无极的长发,揉着他细白的脖颈,捏着他优美的下颌,又伸舌扫过他湿润朱绯的唇,美其名曰“吃药”。
直到把帝尊的唇惩罚性地咬出红痕来,他才满意地罢休,拒绝的话却清冷如碎玉:“仙门内务,不必帝尊插手。”
与其说是沈游之配的药起效,不如说,对灵气不足而引发神魂动荡的他来说,缺的那味对症的药就是帝尊。
有魔种在,从帝尊身上吸两口魔息,他什么都舒服了。
圣人揽着投怀送抱的美人帝尊,享受他的吻,却镇定自若,公私分明的很。
殷无极本来是搞偷袭,试图展示自己身为帝君的强势霸道,却被师尊摁着后颈,像是薅小狗似的,里里外外亲了个通透。
魔君禁欲久了,着实禁不住撩,更别说被师尊按着脑袋亲。
殷无极的脸颊微热,浑然不知自个的唇鲜艳,如同沾露花瓣,昳丽绝色,却恼道:“先生,您用完就丢?”
谢景行将衣襟捋平,又整理鬓发,他的唇上也有牙印,薄唇微红诱人,眉如墨画,眸似寒星,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好气色。
“您看上去好多了。”殷无极半恼半笑地瞥来,却是看着儒门君子的动人风致,略略失神,眼中流淌秋波。
帝尊本就是多情敏感的魔修。五百年克制节欲,煎熬青春,枯守孤城,他受不得一点撩。
“多谢别崖,现在好多了。”谢景行品了品,觉得唇齿间除却苦涩药味,还有些许馥郁甜香。大概是果膏蜜露的味道。
一片混乱的黑暗中,儒宗弟子们正在尝试重新点火,却是久点不燃,还以为被怪物攻击了,不禁有些惊慌失措。
“发生什么了?”他们抓住同门的手,互相询问,却没有听到谁被攻击的声音,不禁满腹疑惑,“怎么火光突然灭了?”
这些怪物不靠近,并非是因为灯。
魔道帝尊哪怕把气息尽敛了,身上也永远有着让鬼神退避的煞气,又有什么鬼怪胆敢靠近他十尺之内?
“……没救了。”陆机背过身去,把非礼勿视进行到底,“当着所有人的面欺负人家,陛下也太会玩,谢先生不恼他吗?”
唯有他看出来,是殷无极灭了火,还设了消音结界。至于他想要干什么,那就不是臣子该看的事情了。
“有人在吗?”
就在这混乱一时,他们听到了前方的脚步声,封原属于少年的清朗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戒备。
“我等乃儒道心宗、理宗弟子,前方道友,是否遇险了?”
第34章 棺椁之中
脚步声响起, 儒宗弟子终于成功点亮了莫名熄灭的灯。
在此与理、心二宗重遇,风凉夜心中大定,扬声道:“封道友, 在下儒宗弟子风凉夜。”
“原来是主宗, 妖窟诡谲, 这一路上可曾遇到危险?圣人弟子可无恙?”
为首的少年一身红衣,手中提着不夜灯, 听闻对面是儒宗, 又问了几句确定身份, 才谨慎地率领弟子从另一条隧道中走出。
风凉夜提灯照过去,那少年色若春晓,果真是心宗封原。
他无端松了口气, 笑道:“我等还算幸运, 皆是无恙。”
封原却神色凝重:“自从我等入了这妖窟,已经失踪数名弟子,连张世谦那家伙都不知何时消失了, 可见此地凶险。”
谢景行不着痕迹地拂开殷无极扶他的手, 从他手中取过灯。
殷无极也知晓有儒宗以外的人在, 他们不宜太亲密, 于是神情平淡地退了一步, 与他保持礼节性的生疏。
谢景行捂着唇,轻轻咳嗽几声,俨然是受不得墓道中不流通的腐气,问道:“封道友, 你一路上可无恙?”
“自是无恙。”封原见他病的厉害,关心问道,“小师叔身体可好, 是否要再用些心宗的丹药?”
“无妨。”谢景行平日春风化雨般温柔,此时面色苍白清寒,让人心中一凛,“你们几个,跟着我走,不要靠近两侧墙壁。”
平淡的陈述口吻,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威严。
以封原为首的理、心宗弟子竟是不假思索,立即跟上。
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黑袍的魔君就沉默地跟在他身侧,敛起身上所有的锋芒,若有若无地护着他,如一道不引人注目的阴影。
这封闭墓道中的腐气无处不在,对生人身躯侵蚀极大。谢景行神魂有缺,反应尤为剧烈。
殷无极开始暗恨自己长于炼器,却对医宗手段不甚精通,脸色无端沉了沉。
“陛下啊陛下,您关心则乱了,只是一点腐气而已。您待他,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