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65章

“所以,你会做什么?”谢景行眸光如电。

“宋澜是仙门的实质掌权者,你问我会做什么,不如问他想做什么?”

殷无极匆匆提了一句,就住了口,自顾自地把他冰凉的身躯揉进自己怀里。

他低低道:“你觉得我,做的还不错?”

谢景行一怔,忽然意识到,殷无极在里间听到了他的话。

五洲十三岛不乏大能豪雄,奇闻异事极多,可他不提旁人,却对风凉夜详尽地叙述了殷无极在魔洲登基为帝的功绩,尽是激赏,没有一句贬低,很难说不是因为偏向。

“……你这是,在找我要夸奖?”谢景行见他绯眸低垂,平日里莫辨的神情,此时却显出些许紧张不安。

殷无极伸手握着他的腰,不语。

谢景行忽然意识到,上一世,圣人谢衍在仙门,他在北渊,哪怕私底下夸了他不知多少遍,殷无极也是无法知道的。

谢景行失笑,道:“你在怀疑什么?若是陛下做的还不够好,那天底下,就不会有人能够称得上一句好字了。”

回答他的,是殷无极越收越紧的手臂,与在他耳畔响起的沙哑的嗓音。

“有圣人这句话,这一千五百年,值得了。”

第43章 百家小会

距离第二场大比还有七日, 正午过后,谢景行带着风凉夜去有间茶社,赴百家之约。

茶社是百家在云梦城的产业, 此次腾出, 作为学术辩论的场地。

送给谢景行的拜帖上, 有上宗门五家联合署名,抬头是“圣人弟子谢景行敬启”, 明面上是邀他参加学问探讨, 实则, 乃是上宗门五家做东的儒道内部小会。

儒道有名有姓的宗门几乎都会排代表赴约,算是借由明镜公堂开启的契机聚一次,共同商议如何应对世家。

理、心二宗势力最强, 为儒道双支柱, 立场本就倾向主宗。

墨、法二家亦然承了谢景行的情,加上明镜公堂更是为他们二开,隐隐有奉圣人弟子为先的趋势。

有四家站台, 其他儒道宗门自然不会与四家作对。

看似只是把圣人弟子捧上这次内部小会的主位, 可背后的倾向, 却耐人寻味。

初秋时节, 云梦多骤雨。

谢景行与风凉夜抵达茶社时, 正是云覆城池,细雨湿流光。

车马络绎不绝,身着各宗门服饰的修士垂衣拱手,相谈甚欢。

谢景行站在茶社的招牌之下, 收起沾水的油纸伞,递给身边的风凉夜。

他长身玉立,白衣儒袍, 墨玉骨簪束发,不与人交谈时,神情孤高淡漠,仿佛圣人曲水临江。

“谢先生留步。”

来人声音热情亲切,人还未至,便生好感。

谢景行回眸,却见身着锦缎软袍,脑后编着一根小辫儿的青年,正对他笑的一团和气。

他天生一副笑模样,眼尾上挑,有些像狐狸,精明狡黠,却又不会教人讨厌。

谢景行不与人交往时,神情略显淡淡,但在与儒道百家交游时,兴许是志同道合,他待人接物总是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

“您是?”谢景行哪怕从未见过对方,但短促打量后,他就在对方袖袍与腰间看见杂家的标志,心中便有几分数。

他也拱手行礼,温文尔雅地笑道:“‘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若在下没有猜错,您就是杂家的吕梁,吕先生吧?”

“圣人弟子莅临鄙店,有失远迎。”这有间茶社,正是吕梁的产业。听他如此赞扬,吕梁的笑容更真切几分。

他热情道:“不愧是圣人弟子,博学多闻,鄙人一瞧,您这通身的风流雅致,半天回不过神,还以为见到了仙人——哎呀,失态失态,是我轻薄,偏重姿容了。谢先生的学问与手段,更是惊才艳绝,教人见之难忘。”

他若要讨好什么人,嘴便和抹了蜜一样。

百家中人,多觉得杂家巧言令色,颇多不喜,又或是觉得他派所学杂而不精,又通身的商贾气息,门下弟子多赌国运以修身,红尘沾染太多,与之交游,或沾因果。

所以在百家之中,杂家也是特殊的门派,实力平平,地位中等,却独有一个长处,杂家巨富。

但他面前的,可是折服过百家先代宗主,摆平百家之乱,要百家尊儒术的圣人谢衍。

论对百家的了解,他若敢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谢景行含笑:“吕先生谬赞了,不才区区,只是借着师尊庇荫,才侥幸闯出一二名声。”

吕梁一展折扇,笑眯眯地道:“先生谦虚了,前有云梦泊力压墨、法二家风头,旗亭题壁前退帝尊魔气,后有叶剑神盛赞力保,大比之中,更是击败长清宗、苦海寺,豪取五百一十二分,位列第一,不仅折服眼高于顶的理、心二宗,更是于墨少宗主与韩先生有救命之恩……”

“今日我等,皆因为三家联名请开明镜堂一事聚集于此,亦是先生领衔,不过短短半月,谢先生就有如此成就,圣人弟子如此心智手段,怎能让人不折腰啊。”

他说罢,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张价值千枚上品灵石的帖子,递过去,笑道:“今晚便是琳琅阁拍卖会,今年正巧赶上大比,拍卖会便在云梦城举行,届时奇花异草、兵甲法器、应有尽有。这帖子略作薄礼,先生拿好。”

谢景行知晓这是拉拢,不动声色地推回,笑道:“吕先生这份礼很重,在下受之有愧。”

吕梁笑道:“杂家先圣吕不韦曾言,‘奇货可居’。吕某今日之投资,远不及先生未来之成就,这一点心意,不过交个朋友,还请先生不要拒绝。”

他又一展折扇,几近耳语,道:“白宗主若想复兴儒宗,定然也是缺钱的吧?杂家虽无别的本领,独独在赚钱上颇有一二心得,还请先生代为引荐。”

野心勃勃,不愧是杂家。不仅仅是与他交游,更是把算盘打到了意图复兴的儒宗头上了。

谢景行闻言,从善如流地收下帖子,拢在袖中。

他随即不动声色道:“白师兄神仙人物,不通俗务,儒宗一切对外事项,皆是由我与凉夜处理,吕先生勿要担心。”

这是对他的示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吕梁的嘴角,笑容又真切几分,于是一抬手,道:“午时已至,先生请至二楼,小心台阶。”

谢景行至二层后,推门进入,才见一处宽敞房间。

茶社平日作为百家清谈之地,装修无一不雅。

杂家出身百家,极是了解书生品味与怀古之情,在这小会的室内,竟是复刻了当年儒宗的稷下学宫。

这让谢景行颇有一种错乱感,好似他还是微茫山的学宫中,永远位于上首的圣人谢衍。

人未到齐,书生们正在清谈。

能够接到帖子来此的,多是儒道各门派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未来的顶梁柱。

上宗门的五家,更是有分神期、合体期的长老、贤士莅临,也不摆架子,偶尔还指点两句小辈,替论辩做公证。

封原正与张世谦一人一侧,各领几名百家弟子,眼看是临时组成的队伍。

谢景行听了听,发现他们在辩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日方中方睨,物方死方生。”

“日头升到正中,便开始西斜;万物方才生下,便走向死亡。君不见,这世间万物总是处于种种变化之中,东升西落,生老病死,总是接连不断地发生,由此可见,此言透着玄妙哲理。”封原拍案,神采飞扬道。

“此言差矣,封道友。若是方生方死,那岂不是你我方才生下,便会死去?而你我二人还在此处论辩,修真之途,让这一过程延缓无数,又怎能称‘方生方死’?”张世谦捉住他话语中的漏洞,一击必中。

“此乃我名家先圣惠施的名言,先圣曾目睹花开花谢……”名家弟子房之远不甘示弱,辩驳道,“虽肉眼不可见,但事物处于永恒的运动之中,延缓,便意味着生命不在流逝吗?”

“……”

众人激辩几轮,却分不出胜负,俨然是要学着上古君子,捋起袖子斗法了。

谢景行在一侧拢袖观看,见儒道的孩子们追逐真理时执着的模样,饶有兴致地微笑。

“谢先生来了。”

“我等分不出胜负,便让谢先生裁决!”

“妙,圣人弟子的见地定然不俗。”

本在围观的谢景行,却蓦然成为视线焦点,他先是一怔,继而笑道:“在下刚至,还未听全各位观点,岂能胡乱评判?”

“不必评价观点,就先生看来,这方生方死,可正确?”韩黎的伤将就养好些许,此时不宜参加劳心劳力的清谈,但也是看了个全程。

法家亦然好辩,见此议题,他心中有大致轮廓,却总是不得其法,所以目光投向谢景行,道:“在下看来,两方之观点,各有其道理所在,却又迟迟挑不出错来,还请谢先生点拨。”

“先圣庄周在《齐物论》中言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反映出道者的生死观,生便是死,死便是生,生者,一出生便走向死亡,死者,又何尝不是一种生?”

“道家思想。”书生们面面相觑,他们非偏狭于自家学说之人,虽然与道门不睦,但不代表否认对方尊崇的先圣,听罢,皆品味出几分妙处。

“庄圣此言妙极,是我等拘泥了。”

“然而,我却认为,错了。”

谢景行负着手,缓缓走向书生们之中,看着左右两侧的封原与张世谦,淡淡地道:“惠施与庄子之言,义理上虽然妙极,却皆是片面。”

众人蓦然抬头,看向那看似温润雅致,实则开口质疑两位上古先圣的圣人弟子,怔住。

前来小会的几名贤士长老,闻言也皱起眉头,显然是不认同谢景行所言,沉声道:“谢景行,哪怕你是圣人弟子,也不该如此轻狂,圣人之言又怎会出错?”

“物方生方死,承认了万事万物的绝对变化,却否定了相对的停滞。”

谢景行振衣,看向心宗的徒孙,淡淡笑道:“封原,我且问你,倘若你面前有一条湍急河流,你早晨涉水而过。当你夜晚返程时,经过的是同一条河流吗?”

“当然是……”封原想要说什么,却蓦然愣住,陷入沉思。

“不,流水始终在变,此时河流,非彼时河流。”张世谦双目灼亮,“人不可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那么,你能一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吗?”

“这……”

“如此,就是诡辩。”谢景行将手负在身后,好似当年在学宫之中点拨学生,云淡风轻,又蕴含大道义理。

他白衣广袖,墨发垂腰,却悠然道:“若你身处河流之中,却时时觉得,此河非彼河,那你所渡过的这条河,又是什么呢?”

“若是世间万物,从不存在一个稳定的时间阶段,那你我所踏的这地面,所共享的这天空,这风、这雨、这一切的一切,都该是一片虚无与混沌。”

“正因为他们永远在变,所以不会拥有任何形态。此界也就不存在了。”

他话音刚落,一时安静。

韩黎长舒一口气,终于解开心中疑问,叹服道:“谢先生一言,韩某如醍醐灌顶。”

封原也一改方才的张狂态度,拱手笑道:“受教了。”

风凉夜在旁聆听,并不接话,却想起赴约之前,谢景行对他说的话。

“墨家性任侠,晓以义理;法家重法度,以法制之;杂家为商贾,以利动之;名家好辩,以辩折之;农家重民生,许以良谷;阴阳家御术,斗之以法;纵横家擅谋,以智胜之……”

“如今百家争鸣,各有其法,不可视儒术为世间唯一解,而是兼容并包,海纳百川,切记切记。”

几名用先圣质疑他的长老,皆是怔怔不语。

良久,有人叹道:“圣人弟子一番高论,真是让人感慨,我等还以为……还是五百年前,在学宫聆听圣人教诲。然,天不假年,圣人陨落……可惜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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