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谢景行又瞥他一眼,似笑非笑:“不是要抢我回魔宫,幽禁起来?帝尊难不成,就这张嘴最硬?”
“……”殷无极闷闷,反而被调戏了。
殷无极说的凶,道德标准却高。他就算发过狠,心里想过把师尊幽禁在魔宫,只能看他一个人,真到要实施的时候,他却是踌躇半晌,做不出来的。
谢云霁那样骄傲,会玉石俱焚,他很难时时都看住他。
戏谑过他家小情人,谢景行又歇了一会,不紧不慢地整理衣冠,道:“今日陆先生急着找你,定是魔宫有事。正巧,我这里也有百家的拜帖。看来,你得暂离片刻。”
殷无极也支起身,双足踩在靴面上,随便取了一件玄袍披在身上,半真半假地笑道:“谢先生用完就丢,当真无情。我就这么见不得光,连你这师侄都得瞒着?”
殷无极身上的玄袍还松散地系着,不束冠,不挽发,一头墨发披在肩头,倚在墙边时,有种入幕浪子的风流俊赏。
“儒门和道门素有龃龉,你若是太过火,该烦恼的是你。”谢景行已经穿好儒门制式的白衣,打理着自己的长发。
“‘无涯子’这个身份被你处理的很好,徘徊在长清宗边缘,平日无人管你。但若是宋澜过问,你难道真的能这般去见他?”
长清宗是道门顶端的庞然大物,近五百年来飞速扩张,其附属宗门、分宗与势力多如牛毛,有一些特立独行的天才不足为怪,而宗主宋澜忙着招揽分神以上的老祖,区区元婴,自然有他座下弟子来处理。
殷无极涉入仙门大比,以道门身份活动,正是看准了长清宗“灯下黑”,不会排查宗内弟子。无涯子的身份又十分边缘,除却一二分名气外,不足为惧。
“本座怕什么?大不了不用这身份,谁管得了我?”殷无极先是言语恣狂,但一思忖,若是暴露,他就没有办法时时跟着师尊了,才熄了声,勉强道,“罢了,遮掩一二。”
“小师叔,又收到了几份拜帖,其中还有世家的,应该如何处理?”谢景行听着风凉夜又敲了一遍门。
“别崖……”谢景行视线投向他,似乎在暗示他该走了。
殷无极却莫名和他拧上了,他半分不动,非得杵在这,坐实私情的模样。
“让你这小师侄知道又如何?好啊,我懂了,谢云霁你就是不想让白相卿知道,他在你身边放个眼睛,也是在防着我?”
他挑眉冷笑:“小白的心眼深得很呢,还没有他小时候可爱……”
谢景行见他任性,失笑道:“别崖,你又在醋什么,这么酸。”
殷无极别开脸:“左右圣人是觉得我比他好哄,又肯无名无分的跟着您,被您欺负了也不哭不闹的,给个甜枣就哄好了。”
“本座现在的身份又非魔门帝尊,区区一个道门弟子而已,你连这都不肯认,还真的打算让我躲躲藏藏一辈子?”
“既然陛下不肯走,那就去床上躲着。”谢景行推着他的脊背,把他塞进帐子里,睨他一眼,“不许出声,他找我是有正事。”
殷无极看着谢景行撩起被子,按着他的后脑,把他塞进去,也没反抗,依着他的意思顺势倒进凌乱的床榻里。
他没想到谢景行会用这么原始的方法,揭开盖着脑袋的被子,绯眸好似带着钩子,“您这样藏情人,是与本座暗通款曲,问心有愧,怕被那小徒孙抓奸在床吗?”
“你明面上的身份与我宗关系不和,所以委屈陛下当个好情人,懂事点,不要闹。”
谢景行好气又好笑,却顺着他的意思,一本正经地哄他。
帝尊果真不再闹了,甚至还对这见不得光的“情人”身份乐在其中。
把闹事的徒弟哄好了,谢景行走向门口,为再度叩响门扉的风凉夜开门,道:“进来吧。”
风凉夜一进门,就像警觉的鹿,扫过房间内,并未察觉到异样的痕迹。
他见谢景行正在系环佩,神情自然,看上去的确是犯了懒,起的迟了些。
风凉夜觉得自己想太多,轻咳一声,从袖里乾坤掏出百家的拜帖。
“心、理、墨、法、兵,五家上宗门邀您去茶社一叙,共同商议如何应对数日后的明镜公堂。名家房之远邀您去论道场、杂家吕梁则是附了一张琳琅阁的帖子,请您参与今晚的拍卖会,还有三张世家的帖子,分别是叶、黄、危三家。”
他又道:“明镜公堂在即,世家此时递拜帖,又是何意?”
谢景行:“叶家任侠,道门剑神叶轻舟出身于此,威望极高。黄家擅御妖,危家御鬼,都是赫赫有名的世家。”
风凉夜蹙眉:“来者不善?”
谢景行翻了一下名帖,见叶家措辞客气,并无以势压人的派头,另外两家言辞泛泛,看不出什么。
他沉吟半晌,道:“叶轻舟曾经放话,追杀我即是与他为敌,叶剑神是叶家最大的依仗,两者立场基本一致,所以叶家并不一定是抱着恶意而来,大抵是打算交个朋友。黄、危二家,虽然御术精妙,但自身实力不强,向来都是墙头草,怕是两头押宝,敷衍一下罢了。”
“那我去回绝了。”风凉夜闻言,抿起了唇有些不悦,“我们儒宗,还未落魄到要靠这等墙头草的地步。”
仙门势力错综复杂,强者的自成一道,弱者合纵连横,还有为数不少的墙头草,儒释道三家道统分仙门。
饶是风凉夜性格再温润天真,经过这勾心斗角,加上帮助谢景行处理了不少问题,对这修真界的势力分布也有了几分数。
“不,黄、危两家的出现,是在试探我们的深浅。”谢景行却施施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道:“你可知,圣人提出过的制衡策略——仙门均势?”
“均势?”
“五洲之势力,分为东道西佛,南妖北魔,中儒门。”
“儒释道三足鼎立,无论哪一方强势,余下稍弱的两道倘若联合,必定制衡第一。”
谢景行沾了茶水,在桌上轻轻勾画,五洲十三岛的地图浮现。
他笑着轻点中临、东桓、西佛三州,道:“五百年前,儒有儒圣,道有道祖,西有佛宗。仙门三圣是血盟关系,三家道统彼此合作又忌惮,就算微有不和,也不会轻易动刀兵。这是均势。”
“除此之外,南疆为妖与巫的地盘,妖族与巫族为宿仇,常年内战,若是联合,必然扭成一股让人忌惮的势力,若是内乱,便不足以成为威胁。”
谢景行淡淡道:“这亦然是均势。”
“北渊魔君殷无极,两千年前叛出仙门,遁入北渊洲,成为渡劫期大魔。而后,他兴兵于草野,废魔洲奴隶制,除去盘踞地方的魔门与豪族势力,屯军、募兵、驯养魔兽,将乌合之众的魔修编成令行禁止的魔兵,统一魔道十城,迎渡劫天雷,以帝君身份登临尊位。”
当年的殷无极做出的事情,足够惊天动地,让远在仙门的圣人谢衍都为之捏了把汗。
自古变法者无不流血,圣人在改革仙门时,早有此决绝之心。
但他未曾料到,殷无极青出于蓝,将那积弊已久,混乱割据的魔洲,给掀了一个底朝天。
他让原本分不到修炼资源,只能世代奴籍的魔修,得以从军,加入讨伐剥削自己的大魔修势力的队伍中。
他让原本被把持在少数魔修手中的矿脉资源,得以共享。
他让原先因为境界之差,从而固化的阶层,重新开始流动。
可以说,自魔君殷无极后,死气沉沉,互相残杀的魔洲,从此翻天覆地。
若他不可称一句“帝尊”,又谁能胜任之?
谢景行想起还藏在里间的帝尊,摇了摇头,笑而叹道:“称他为帝尊,的确名副其实。这位陛下,在圣人谢衍去后,就是五洲十三岛的战力天花板。”
“他手腕强硬,杀伐果决,一手遮天,魔兵能征善战,偏又极其忠诚,视他如神灵。也无怪乎道、佛二家,都惧其三分。”
“我听闻,魔君酷厉,素有暴君之名,可手下魔修为何如此忠诚?”
“暴君?”谢景行笑了,“你所在之地乃是和平的仙门,卧榻之侧,有这样一只凶兽酣睡,你动起笔,宣传鼓动旁人与你一道反对北渊,难道会夸魔君乃是千年难遇的仁君么?”
何况,慈不掌兵。他宁可殷无极能够狠一些。
毕竟,那可是处处危机的北渊洲。
“确实如此。”风凉夜若有所思,却把目光略微移到里室。
他刚才,仿佛听到了那里传来些许动静,是错觉吗?
“海外十三世家,四家为首,分别是君、叶、陆、谢。”
谢景行指尖点到瀛洲海以外,直接拉回了他的注意力:“此外,梁、薛、柳、危、黄、陶、朱、孟、曲,各自把控地盘,相互之间联姻又敌对,乃是五洲之外的豪族,在海外可称无冕之王。”
“仙与魔,妖与巫,儒释道三家,以及海外世家,这些势力,共同组成五洲十三岛,本应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而圣人谢衍陨落,打破了这一格局。”谢景行说起自己坠天时,已经十分平静。
“圣人去后,儒释道三家去一,二圣隐遁,道与佛两家起初联手打击儒道,在儒道式微之后,原本联合的道与佛也会生出间隙,势必要开始一次道统之争。”
“如今道门势大,佛门暂时还不欲与之起冲突,为避免两家内斗,道门会……”
谢景行看向整个格局,忽地抓住了灵光,脑中迅速掠过云梦城发生的所有事,面色忽地一变:“为了避免内斗,势必要引入外敌,向外扩张。”
那么,谁是外敌。
是魔。
“……仙魔大战。”
“小师叔,你方才说什么?”他的声音几乎呓语,风凉夜没有听清,问道:“有什么不寻常?”
“不,没什么。我只是发现,世家选择对付我们儒道,背后也有其原因。”
谢景行神思一恍,道:“世家势力不容小觑,然,海外岛屿毕竟资源有限,他们想要更进一步并不奇怪。东西南北都极是难缠,唯有中临洲势弱,无圣,唯有三名渡劫老祖压阵,却占据五洲十三岛最好的地盘之一,换做是你,动不动心?”
他之前一直忙于仙门大比,未曾深想宋澜的态度。
他为何为世家对付儒宗行方便?
会不会,是赌他们可以驱逐儒道百家,拿下中临洲呢?
谢景行的手掌支在桌上,眸里仿佛有锐利的星芒,脑中各种讯息迅速排列组合,推出一个极为不可能的答案,
刺客将夜,为何频繁挑衅仙门?
军师陆机,又为何化身散修,伺机而动?
殷无极贵为帝尊,本该镇住大后方,又为何亲入云梦城?
谢景行思忖半晌,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不容置疑地道:“百家的帖子都接下来,世家的全部拒绝,凉夜,先去准备一下拜礼,然后随我走一趟。”
风凉夜看了看天色,昨夜雷雨,今晨也未停歇,还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
他将名帖折好放进袖子,道:“我立即去翻下师尊给我们带的行李。”
离去前,风凉夜似乎有些疑惑,问道:“为何要接百家的帖子?百家对我们儒宗一向看不顺眼,他们又为何在此时对我们示好?”
“因为,儒道……不,是整个中临洲,现在必须要拧成一股绳。”
谢景行慢条斯理地泼上茶水,将地图抹去,道:“百家之中,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在他圣人弟子身份曝光,理、心二宗摆出态度,联合拱卫时;在他请开明镜公堂,把墨、法二家与儒宗绑上一条战船时……
百家,便望风而动了。
风凉夜离去前,已经记不得再“无意”转一遍小师叔的房间了,满心都是即将到来的重要应酬,匆匆告辞离去。
从前儒门清净,他甚少沾手这些事务,如今在谢景行的指导之下,他主持几次,很有心得,也与上宗门五家交情颇好,逐渐立起儒宗大弟子温润儒雅的形象。
谢景行等他关门走远,才停了一停,走进里间。
他方才撩起帘子,还未说话,却被一只手抓住腕子,径直拉进了帐中。
白衣青年的身躯与殷无极的胸膛贴合,暖热顿时袭上来,让他满腹的心事都被融了干净。
“仙门均势,你前世的策略,放在如今,已经行不通了。”
殷无极把他抱在膝上,下颌靠在他的肩上,明明是依赖的姿态,却是掩不住的帝王风度。
“道祖、佛宗隐世五百年,如今,也许只有宋东明和了空才知道他们的去向。若是仙门不发生什么大乱子,他们怕是不会纡尊降贵,出来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