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如此紧张,本座不过是闲得无聊,来逛一逛罢了。”说罢,殷无极又道,“还等什么,走了。”
雅间中有人倦倦应道:“是,陛下。”
然后,那清朗的声音又笑着道:“琳琅阁禁武,诸位不至于破坏规则吧。”
三人心里又是重重一沉,这声音,是魔门军师陆机!
叶轻舟想到对方可怕的破坏力,若是动手,今日定然不会善了。
他思忖片刻后,决定收剑,道:“帝尊自便。”
魔气消弭无形,楼下跪着的子弟们吐出一口血,终于能动了。
下一瞬,沈游之身若惊鸿,至那黑色帘幕之前,以手挑开,却只见一个乾坤袋,里面放着灵石。
神出鬼没的帝尊,早已不见。
第45章 破镜难圆
圣人弟子已经够拉仇恨了, 再加上一颗沧海安魂珠,麻烦加倍。
在琳琅阁中,谢景行当众把珠子交给沈游之, 请他帮忙制药。宝物转到渡劫老祖手中, 自然也就没人敢打主意了。
拍卖会准时结束, 谢景行走出琳琅阁时,月明星稀, 夜色正盛。
谢景行并未跟着风凉夜回到客栈, 推说有事没办完, 打发了他,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集市间。
作为修真大城,云梦城没有宵禁, 此时正是夜间灯市。
市集里交易的货物, 虽然没有琳琅阁那般珍贵,但胜在天南海北,热闹而有特色, 偶尔也能淘到些不错的修炼材料。
谢景行看不上那些基础的材料, 只挑挑拣拣, 买了个凤凰模样的花灯, 提在手中, 旋转间有着七彩的光。
谢景行穿过拱门,行至灯影穷尽时,人影阑珊处。
在河岸边的小巷中,他停顿片刻, 回眸笑道:“怎么,还要跟着我多久?”
黑暗中没有声息。
银汉迢迢,背后是熙攘人潮, 前方却是寥落灯影。斜巷无人,河岸下蓝莲摇曳,芦苇飘荡,正是情人私会时。
谢景行也不恼,拨弄着那振翅欲飞的凤凰花灯,七色流转,照着他淡淡眉,温柔脸。
他莞尔:“方才替我撑场面时,陛下当真霸道,一掷千金,震慑全场。私底下,怎么躲着我,不爱露面了?”
被他叫破身份,披着无涯子马甲的帝尊才勉为其难走出黑暗,站到他身侧。萤火漫漫,两个人的身影落在骀荡的波光中。
殷无极似是嫌弃,从他手中拿过花灯,不悦道:“这灯,工艺拙劣,与你不配。”
谢景行纵着他莫名其妙的脾气,哄着他:“集市粗陋之作,论工艺,当然比不得别崖这样的炼器大师的作品。只是图个热闹,应个景罢了。”
殷无极从袖里乾坤取出两盏琉璃灯,强行把他手中的花灯换成自己做的,又自己提了一盏,满意几分:“这样才算相配。”
“别崖这阵仗,怕是要把我的吃穿用都全包了。”
谢景行也不逆着他,白衣广袖展开,等殷无极给他披上群青色的披风,笑道:“陛下温柔贤惠……”
“先生又取笑本座。”殷无极将他的墨发撩出披风,捋平,有些责怪道,“仙门大比持续日久,入秋了,您来河边吹风,得注意身体,寒症三分靠治,七分靠养,否则,您再服几颗沧海安魂珠,用处也不大。”
“说得对,听卿卿的。”谢景行眸如澄清秋水,也在阑珊灯火下看着他,难掩多情。
殷无极一顿,却见青年低头静观花灯,白衣临江,雅致而风流。
“您怎么唤起了这个称呼?”
帝尊的眸光轻动,被他一声多情的“卿卿”唤过,慌忙侧头遮掩,脸颊浮现淡淡的绯。
多情总被无情恼。他一见师尊,情难自已,却被谢景行提着灯照过来,抓了个正着。
“怎么,恼了?”谢景行带着些诙谐,见他羞了,想到言语间蕴含的暧昧迷离,耳根也有些微微发热。
“是我唐突……”
“……没有恼。”
他们同时出声,却又住口,又在月光下看着对方的脸。光影斜照,他们的目光勾缠住,好似有糖丝牵扯着,半晌也挪不开。
谢景行善解人意,主动打圆场:“先前在琳琅阁里有应酬,饮了几杯。今夜灯影如旧,说些醉话,难免唐突,陛下勿怪。”
“先生原是醉了。”殷无极镇静了片刻,也捡回了些从容,端起了矜持高贵的帝王风度,试图糊弄过去。
“都是些年轻时的黑历史,那时本座总是胡闹,缠着您,说些孩子话,先生勿要当真。”
他还矜着,不肯承认呢。
谢景行若不是看过殷无极带在身边的灵位,知他早已心里认定了是他的“未亡人”,说不准真的会被他故作不在意的态度骗到。
“既然闹市偶然相逢,也是有缘,不如一起走。”
谢景行善解人意地给他递梯子,让帝尊下得来台。见帝尊动容,他又主动伸手,牵住孤身一人的他,带着他慢慢从寥落黑暗中走出来,向着前方闹市走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殷无极欣然,又像是有什么顾忌,在进入光明的时候,不自觉地抬手遮了遮眼睛。
仙魔道别,他在黑暗里呆的太久,见不得光,已经忘却与圣人光明正大地同游闹市是什么滋味。
“有何顾忌?”谢景行敏锐地觉察出徒弟的情绪变化。
“无涯子这个身份是道门的,与圣人弟子同游,还是要挡一挡。”殷无极收敛了情绪,淡淡笑道,“先前说归说,能少给您惹些麻烦总是好的。”
谢景行从袖里乾坤取出半扇面具,黄金铸就,勾勒出眼睛与半面容貌,抬手为他戴上,道:“这面具名为‘天妒’,有隐藏容貌的效果。”
他说罢,又将徒弟的发挽到他耳后,看着那张天也妒的容貌被遮挡大半,只露出秀致的下颌线条,惋惜地摇摇头,笑道:“陛下倾城姿容,挡了可真浪费。”
殷无极抬手触碰,看不出他如今心绪,笑道:“戴了两层面具,才能在您身边如常陪伴行走……”
谢景行牵着他往前走,云淡风轻道:“别崖太招人,合该挡着,回去摘了面具,给我看就行。”
殷无极一噎,他从向来见不得光的惆怅,蓦然变成被师尊独占。这种隐含的意味,他品味良久后,抑制不住地弯起唇。
仙门大比期间,主办的仙门城池将会迎来五十年里最繁华的一段时光。
就算云梦城中暗流涌动,也是仙门上层该烦恼的,对于前来观赛的修士来说,云梦集市天不夜,就是繁华最好的注脚。
但是,对于宛如修真界活史书的圣人与帝尊而言,如今仙门,比起当年最鼎盛时,还是落魄许多。
殷无极转着花灯,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侧,说些闲话。
“谢家,到底怎么回事?”殷无极偏头,看向他盈盈的黑眸。
“一团乱账。”今夜闲暇,谢景行不介意与他分说,“还是世家最陈腐的那套,嫡庶之别。以前的谢大公子在家族中的地位颇为尴尬,因一些阴私病逝,我才得以凭依这具躯体。”
“将真相揭露,讨回公道,斩断与谢家的因果,就能了结他的心愿。”谢景行道,“在明镜公堂上,我会一并解决。”
既然他这样笃定,殷无极也就不问了,转而说些别的。
“你离去后,仙门今不如昔,仙门大比的影响力大减,也不再实打实的对决,几乎沦为宗门实力的表演,优胜名额更是为仙道上宗门垄断,再也不是普通修士的通天之径……”
“遥想圣人时代,仙门钟鼓馔玉,遍地流金,万国衣冠……”
“那是一个整个五洲十三岛,都以仙门为风向标的时代。”他顿了顿,怅然道,“圣人当年的改革成果,被如此践踏,就算是作为魔修的本座,也会觉得可惜……”
谢景行听他猛踩宋澜,明里暗里抬高他,就知道殷无极这些年颇多抱怨,却无人倾诉,就变着法子向他告状。
“失败了,就说明改革还不够彻底。”谢景行阖眸,复又睁开,好似漠漠寒雪,“能够死灰复燃,就说明真正的时机,还没有来到。”
他们穿过拱门,绕过扇形的花灯立屏,走过几步,金色锦鲤在灯罩上鱼跃。
集市喧闹,散修的讨价还价声传来,原来是到了珍宝街。
飞升前备下许多法宝,谢景行不缺钱,当然也没有指望能在珍宝街上淘到好东西。殷无极的九重天魔宫,更是奇珍遍地。两人闲逛,也就真的是随便逛逛。
谢景行在一个小摊边驻足,却看摊主用草帽遮住脸,卖东西也不甚诚心。
摊上东西并不值钱,但他掠过那些灵气暗淡的法宝,目光落在了一面还有裂纹的碧玉琉璃镜上。
“有点眼熟。”殷无极思考片刻,神色有点不好看,“是儒宗旧物,怎么会散落……”
若是儒宗旧物进入散修市场,只有一个可能——
四百五十余年前,宋澜率仙门围了微茫山,谋夺圣人遗物。
虽然当年仙门大部队没能上山,但是儒宗弟子一盘散沙,携宗门灵宝夜奔下山,出卖宗门,改投门庭的,数不胜数。
在那时,一部分的圣人旧物就散落入世间,连圣人居所天问阁的陈设都丢了不少。
隔了五百余年,那些旧物大多数都湮灭在时间长河中,却不料,此时他们随便逛逛,就能遇到曾经陈设在天问阁里的物件。
“那镜子过去是个不错的宝贝,可以抵挡术法伤害。但是它转手太多次,被过度使用,灵气耗尽,已经裂了。”
摊主见他们有意,将草帽取下,善意地道:“再看看别的吧,这镜子修不好了,顶多再能用一两次吧。”
谢景行拿起镜子,果然看见那琉璃镜灵气暗淡,有一道深深的裂纹横贯镜面,将他的倒影分割两半。
“不必看别的了,就这面镜子,多少灵石?”谢景行取出乾坤囊,问道。
“这么多好好的法宝不挑,偏挑一面破镜子。”摊主嘟囔,“我也提醒过了,既然你们执意要,三枚中品灵石,带走吧。”
谢景行放下一枚上品灵石,收回镜子,淡淡道:“不必找了 。”
摊主看他们走远的背影,愣住,甚至还咬了一口灵石,发现是真的,感叹:“今夜竟然有这等冤大头……老子要发达了?”
走出不远,谢景行将破碎的琉璃镜递给殷无极 ,看他拿着镜面,对月一照,问道:“别崖,能修吗?”
殷无极摩挲过那裂痕,轻叹:“能修是能修,但中间残缺的的琉璃太多,想要弥补这裂痕,实在太难,只能把镜面更换了。”
谢景行见他凝眸时的认真,微笑道:“那就更换镜面吧,意外得回旧物,只要能修好,就不讲究这些了。”
殷无极却摇头:“你要寻回天问阁旧物,换了镜面,补了裂痕,这镜子,难道还是当初承载回忆的那一面吗?”
说到这里,好像是一语成谶,两人俱是沉默。
谢景行面色沉冷,漆黑的眼眸一片晦暗。他拂袖,向前走去,甚至失态到没有理会帝尊。
殷无极抱着镜子,像是个执着的孩子,紧紧跟在他身后。
“谢先生……师尊。”
“陛下既然认为破镜难重圆,又何必跟着吾。”谢景行顿足,并未回头,语气寒肃如当年圣人。
“伤害早就铸成,吾给不了陛下什么承诺,更不能还陛下一面完好的镜子,既然心里介意,何不及时止损?”
“……”
殷无极张了张口,却没说话,试图去拉谢景行的雪白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