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行转头,目若寒星,冷笑道:“无论再怎样修复,现在的镜子,都不是当初的那一面。陛下执着的,到底是当年镜花水月中的虚影,还是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吾?”
转世圣人联想到殷无极见到天魂时的种种反应,心里的别扭与怒火就是压不下去。
站在今生,却在吃前世的醋。他简直没救了。
谢景行向他伸手,索要那面镜子,语气锋利如霜雪:“陛下既然觉得破损的琉璃镜,已不是当年那面。不完美的东西,何必留存于世,这镜子不要了,摔了吧。”
殷无极哪里肯给他,像是抱住宝贝那样,拥紧了残缺的镜子,倒退两步,拒绝道:“不行,不能摔。”
“怎么不能?”谢景行眸底沉黯,冷笑。
“无论碎成什么样,至少这破碎的两半没有分开。就算有裂痕无法修复,只要好好保护,维持原状,还能够像一面镜子,这就够了。”玄袍的魔君陛下沉默半晌,道。
“……这就够了?”谢景行目光深深。
“您说的,不提过往恩仇,就当重新相识。”殷无极咽喉里淬着血味。他倦了,不想追究当年事了。
过往一碰即痛,他虽然依旧想知道圣人当年为何飞升,却已经不愿一条条掰扯对错了。
因为那些仙魔对立的过去,本无对错,只有立场相别。
他嘴上说着谢云霁负他,实际上,谢云霁又做错了什么?他又有何立场来这样斥责他?
不是师徒,不是父子,不是挚友,更不是道侣。
在旁人看来,他们早已无亲无故,只是相杀多年的死敌宿仇。
谢景行端详着他的神情,他看得出来,殷无极隐瞒了极其重要的事情,却佯装无事,笑意盈盈地凑过来,好似镜面从未破碎。
但实际上,他们都清楚,隔世经年,他们之间哪能没有裂缝?
“我的原意,不是教你逃避。”谢景行顿了顿,轻声道,“而是教你等我……”
“等?”却不料,原本进退失据的殷无极猛然向前踏一步,极端的情绪在眼底涌动,“谢云霁,你还要本座等你什么?”
谢景行不答,他也有事情隐瞒。
“也罢,又是不能说。不为难您。”殷无极敛眸,将情绪压抑回去,却是将面具摘下,露出他苍白昳丽的容色。
他努力露出一个看似高兴,实则有些惨淡的笑容,道:“这镜子,我会修修看的。”
两人又行至河岸边,只见满月天穹下,无数烟花在天空中绽开,凋零,吹落星如雨。
在河岸边,殷无极看向河中飘荡的孤舟,轻身落在舟楫上,然后向谢景行伸手。
谢景行如轻飘飘的一叶,落在舟上,殷无极用竹篙撑船,小船渐渐驶离芦苇荡,顺流而下。
岸边飘起些孔明灯,寄托愿望,融融的暖。灯影落在水面中,却显得格外寥落。
“我设想过很多遍,您回来的时候,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殷无极的声音随着水流,很轻很轻。
“起初是怨恨,我设想过,要把您用寒冰玄铁锁起来,幽囚于魔宫,我会玷污您,掠夺您……让您彻底成为我的人,让这天底下,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您……”
“后来就是慌。时日久了,我找不见您,也就没那么自信了,就一遍一遍地翻过五洲十三岛,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我总得证明,我的想法是真的,您还留有布置,谢云霁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
谢景行坐在小舟中,看着逝去的流水,目光动容。
耳畔仍是殷无极的絮语,他的神情无波无澜,好似平静的一潭深水,叹息道:“到了现在,殷别崖已经没有多余的要求,无论是说爱,还是说怨,都是奢侈。”
“只要见您好端端地归来,我还能跟着您,再走一段路……如此,就好。”
“别崖。”谢景行从小舟上站起,白衣临水,墨发随烟波飘荡。
他看着天边月明,微微笑道:“你知道,为何古往今来,破镜难重圆吗?”
“为什么?”
“或是战胜不了世事跌宕;或是敌不过人心难测;或是衣不如旧,人不如新……”
“……”
“跨越了五百年的山与水,连生与死都走过一遭,就算暂时还有裂痕,无法弥合,但只要长长久久待在一处,慢慢地修,再深的鸿沟,也是能填起来的。”
“走过了生与死吗?”殷无极阖起眼,笑了。
“这镜子就算是碎了,也得碎在一处,碎片纠缠在一起,哪怕裂成千片万片,碾成齑粉,彻底换了存在的形态……”
谢景行看着碎裂的镜中倒影的明月,微微勾起唇角,笑道:“谁能说,这不是镜子呢?”
第46章 景行断案
辰时一到, 登闻鼓敲响,仙门公堂准时开启。
明镜堂大门洞开,上悬匾额“正大光明”, 象征仙门公正的法宝“明镜”正陈于堂前, 一切阴暗无所遁形。
明镜堂的规则, 中立势力为主审,十位修真界顶端的人物表决, 结果载于仙门邸报, 昭示天下。
世家一方是专程前来的谢家家主谢必, 谢鸿等世家子弟助阵。
儒道一方是谢景行、韩黎、墨临三人,背后靠山则是中洲儒道。
主审为云梦城城主张载道,道门长清宗出身。
最上方超然主座的位置, 属于仙门之主、道门魁首宋澜。此外, 叶轻舟、江映雪等道门大能也在位次中,静观局势。
佛门这边,苦海寺主持了空为首, 佛宗之师弟, 脾气刚直暴躁。慈航寺、光正寺等禅宗主持也列席。
儒道这边, 风飘凌、沈游之破天荒坐到一处。墨家门主墨承、法家门主韩殊列席, 显然是来帮亲儿子和亲徒弟的。
云梦城涌动的暗流, 只需要沸石入水,平静表象就会瞬间碎裂。这一场中洲儒道对海外世家的官司,显然就是那颗沸石。
“张载道看似中立,其实是宋宗主的人, 他有偏向。”墨临走入时,低声说道,“情况不妙。”
韩黎是个明白人:“我们在道门的地界, 把道门罩着的世家告了,情况能妙到哪里去?”
“随机应变。”谢景行说罢,撩起宗门制式的儒袍,跨过门槛,看向上首处列席的十位大能。
若是眼界浅的寻常修士,见到这阵仗,定是腿肚子都在抖。
但明镜公堂是圣人谢衍首创,他从来都是坐在主座,支颐冷眼看世事流转,是十名大能表决后,作出最终裁断的那个人。
谢景行洞若观火,心想:“堂下明着对阵的是世家与儒道,实则背后是道门联合世家在倾轧整个中洲,此事很难善了。”
当年,是谢衍将叛乱的世家驱逐出中洲。后来圣人坠天,这些伺机而动的势力,又在背地筹谋,试图回到这片土地上了。
他心中沉静,保持了儒家中庸的风度,美玉内敛光华。他振衣,与墨临、韩黎二人共同对着上首处行了一个古礼。
“双方陈述,审问证人,堂前对辩,最后各位宗主裁断。”云梦城主张载道端坐,背后却似有挥不去的阴影。
现任仙门之主宋澜,右臂搭着拂尘,如玉的脸藏在暗处,抬眸时,霜雪凝眸,眉锋寒冽,是目下无尘的清高模样。
宋澜在谢景行走入堂前时,自动屏蔽了墨、法二人,将目光直直投向他,好似在评估什么。
见他病体孱弱,儒雅温和,待人接物如三月春风的模样,黑白道袍的道子打量片刻,又不感兴趣地移开眼。
“圣人弟子?”宋澜的声音如深寒静雪,却在提及“圣人”二字时,有少许讥诮,“不像他。”
“你的师父谢衍,从骨子里就桀骜不驯,清高无尘,天上地下唯他独尊。他的弟子,却没有一个有乃师之风,与庸碌凡士混迹,沾染浊流尘泥,俗人!”
宋澜看似是在贬斥他,实际是在阴阳儒门三相。
区区洞府传人,当然不如被谢衍教出的儒门三相,只是运气好得了传承。谢景行的金丹修为,在宋澜看来不值一提。
在他看来,谢景行的出现,因缘际会,恰逢其时,正代表着儒门三相的野心——
儒道是一潭死水,唯有炒热“圣人弟子”的身份,将他们重新聚集起来。至于“圣人弟子”到底有几分传承?想来,儒门三相亲自教导,当然也能有几分以假乱真。
可面对旭日东升的局面,这被推向台前,声名鹊起的圣人弟子又能怎样呢?
挽大厦于将倾吗?儒门三相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区区一个金丹期,又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宋澜淡淡阖目,露出讥讽的笑。
沈游之看着他嘲讽神情,用力捏碎杯盏,最明白如何掏他心窝子,冷笑道:“没有师尊的眼力,就莫要学圣人批命。”
“半步圣人,至尊门槛都没过,还没有资格谈大道。”
宋澜陡然色变。
公堂上呈水火之势,堂下还不足以插足大能的争端,只得眼观鼻鼻观心。
两位大能不吵了,张载道才敲响惊堂木,宣布明镜公堂开始。
张载道:“世家先自辩,切记,你们所言都会在堂前记录,登上邸报,为全修界所知,定要考虑清楚。”
谢必是当代谢家家主,出窍期修为。
他久居家主之位,又在海外地位颇高,哪里看得上这些小辈,更别提对面还有他不声不响叛出家族的儿子。
他神色阴沉,扫过那些被捆起来的死士,高昂着头道:“儒道污蔑海外世家派遣死士,刺杀儒道弟子,纯属无稽之谈!”
“此乃吾子谢景行,忤逆不孝,践踏族规,诬告家族,是谢家家丑!还请张公撤案,将其遣送谢家,由我等家法处置!”
在遥远的过去,五洲十三岛等级森严,规矩林立。宗派大族没有统一的法律标准,就多以家法、门规行事,残忍私刑一时盛行。
后来,圣人谢衍整肃仙门,实行外儒内法,把许多黑暗刑罚废止,修真界才摆脱原始粗暴的家法宗规,仙门礼乐升平,进入良政善治,天下大同的鼎盛时期。
但是,在海外十三岛这个被世家大族盘踞的地带,不受仙门约束,家族宗法依然凌驾于一切。
在旁人看来,谢景行替儒道当这个出头椽子,也是兵行险着。他既受家族生恩养恩,只要一日未从族谱上除名,就一辈子无法摆脱那罩在他身上的庞大阴影。
若是公堂对质失败,他被判孤身一人还家,被家法处置后哪里还能有命在?
被这具躯体的血缘父亲厉声斥责,谢景行垂衣拢袖,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圣人早就修至大道无情,对谢家并无一丝认同,谢必在他面前嚷嚷,他只觉得吵。
谢必冷笑道:“逆子,先不论你叛出家族之事,我谢家是否追究,光是子告父,就是大逆不道!你若撤了此状,看在你死去母亲的份上,为父还能留你一条命在!”
谢必抬出父亲与家族身份,是要以势压人,占得先机,抢先给他扣上一个“不忠不孝”的恶名,削弱他言语的可信度。
转世圣人撩起眼,淡淡看他一眼,漫声道:“母亲去后,谢家养恩不再,谢景行在谢家实在碍事,还不如替你的儿子腾位置,不至于哪一日陷入争端,被继母与弟弟磋磨至死。”
他的口吻,是在代替那魂归地府的谢大公子讨还公道。
“白眼狼。”谢鸿啐了一口,“谢家如何未养育你?”
“若是夺其母亲嫁妆,在平日食水里下寒毒;授意下仆盘剥瓜分家族公子月例,时不时赏一顿毒打;刻意养废,不得修炼家族精深法诀;历练时被强制去捕猎海兽,使其身受重伤,又不肯拨付药材调养,关在柴房,随时等待发丧……”
“如此,谢家是对在下‘恩重如山’呐。”
谢景行的语气不紧不慢,却血淋淋地揭示出世家同族的相互倾轧。
谢大公子自小时就被人在食水里下寒毒,留下这一具沉疴病体。来自小氏族,又有炉鼎体质的母亲香消玉殒后,谢大公子再无人护着,来徐氏的京华夫人嫁入谢家续弦后,他的日子更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