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曲广陵散,讲的是聂政刺韩王。”谢景行弹罢,琴声久久低徊,仿佛绕梁三日不绝。
他唯一的听众跪于他的身侧,微微阖目,仿佛已经进入到那沉郁壮阔的场景之中。
谢景行淡淡道:“传闻,自上古竹林七贤嵇叔夜后,广陵散久绝于世。后人收录之琴谱,不过三十三段,永不及上古声。”
说罢,他又是一叹,让殷无极坐到他身侧,教他指法。
记忆被封,不代表学过的东西就会消失。
少年的殷别崖也曾被他压着学过琴,乐理与指法都是一点点教的,学不好便用戒尺抽手心。
所以,他的琴声自带一股杀伐之气,风格独特,教人听之难忘。
“从第一段开始,谱子记住多少?”
“只有少许不清楚。”
“很好。”
他明知这师徒和睦的情景是虚假,却耐下性子一点点地教他,像是从浩瀚的岁月中偷得须臾,以宽慰他们错过的流年。
“后面这一段,我把握不好。”殷无极弹完一段,正襟危坐,看似谦虚,却抬了眼眸,眼神亮亮的,等待谢先生的评价。
谢景行久未听到他弹琴,风格故我,总有种隐约的霸道。
他生来就该涉入这大争之世,为王为帝,从不臣服于天地,也从不屈从于任何规则。
谢景行抬眼一看,窗外的动静偃旗息鼓,看样子是被出自殷无极之手的一曲广陵,杀的元气大伤。
“太随心所欲了。”谢景行评罢,却揉了揉眉心,笑了,“也罢,就是如此,也不错。”
“请先生教我。”
“……这里,错了一个音,调子高了些。”
谢景行教他时,会从背后俯下身,靠近他,手放置于琴弦上,几乎把他搂在怀里。
明明只是教学,可是他鬓发间清雅的气息萦绕在他身侧,丝丝缕缕,诱人的很。
兴许是太过亲密,少年猝然一惊,眸色深了些,喉头仿佛滚着沉郁的叹息,激烈的情绪在眸底涌动。
“别走神。”
谢景行覆住他的手,温度相贴,引他去弹宫音,指尖按上,发出低沉急促的音。
殷无极未曾挣开,颇有贪恋地窝在他的怀里,随着他的指引去触碰琴弦。
可似乎是因为谢景行离得太近,不过两三次,殷无极的呼吸明显就乱了。
“心态,若是再错音,要打板子了。”谢景行淡淡道。
“……谢先生。”少年帝尊的眼睛都被烧的有点红,却硬是咬下牙,忍住沸腾的情绪。
他垂下眼睫,压抑着本性,神情看上去依旧毫无异样。
这狼崽子,记忆当真被封的这么严实?
照理说,以帝尊的修为,红尘卷至多困他一日一夜,现在还未恢复,不应该啊。
谢景行试探了一番,发觉他依旧乖的像是舔舐他手心的小狗,心下无奈,又有些无名的郁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教你《广陵散》吗?”
“先生指教。”
“……罢了,自己去领悟吧。”谢景行淡淡道,“我乏了,你今夜就到这里,去歇着吧。”
少年坐在原地,不语。
谢景行已经走出门,见庭院积水空明,黑影荡然无存,自然知道又是平安过了一日。
他半晌没听到书房里熄灯的动静,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折回,看到少年仍然在挑灯夜读。
上古散佚之曲,此世会的人都是寥寥,更何况谢衍只是教了他一遍。
但殷无极对这首曲子的印象极是深刻,伸手覆上琴弦时,竟是无师自通地开始弹奏,
“叫你去睡觉,不听话?你今日想不出答案,我不会生气,若是明日我教你东西时打瞌睡,我就要打你板子了。”
谢景行似笑非笑地倚着门,看着他道:“夜深露重,床铺太凉,去帮我床榻暖热了再走。”
“……”
“怎么?不乐意?”
“谨遵先生之命。”少年站起身时,哪怕还是恭顺至极,声音却有些哑。
谢景行环着手臂,见他离去的身影,眸中异彩连连。
第53章 琴剑相和
红尘卷的时间流速异常。
前天还是初秋, 今日枫林尽染,寒意陡生,已是深秋时节了。
谢景行第一日用来摸清情况, 原定计划是后续在城中搜寻儒门弟子,却被殷无极意外绊住。
小崽子记忆混乱, 因果缠身,这乌国王都临淄城又邪气冲天,他哪里舍得把这迷迷瞪瞪的孩子放出去, 只得悉心护在羽翼之下。
却不想,殷无极也是空前绝后的大魔, 又怎么会真的栽在这里?
小徒弟一朝被封住记忆, 乳燕投林似的,窝在他怀里,倔强又依赖的模样,让他为人师的责任感大增, 硬是被缠住了。
是关心则乱,还是独有偏私, 却难说了。
广陵一曲毕,余音绕梁。
殷无极跪在琴台前, 手从琴弦上抬起,又攥成拳落在膝上, 然后微微仰起头,眼睛亮亮的,似乎在等待先生的评价。
披着青色大氅的先生走到他身边, 一只手搭在布料上,似乎要压一压这乍生的寒意。
谢景行面色冰白,神情温柔又严厉, 道:“此曲过于悲怆,你胸中积郁不平,愤慨过重,忧思成疾,恐怕是钻了牛角尖,容易一条路走到死。”
“走到死又如何?”少年帝尊垂眸,“我别无选择。”
“你心中有仇恨,执着太过,已成久病,何时才能释怀?”谢景行又问。
“无法释怀。”少年挺直脊背,沉默半晌,“有人要我以恨为食。也是憎恨,让我活到了今天。”
谢景行许久未曾见过他这般神情。
当殷无极还是个孩子时,早就尝过世间炎凉疾苦,能够很好地管理自己的欲望,喜怒不形于色。
他很少有这种面带戾气,仿佛要撕碎谁的气势。
“你在恨谁?”谢景行温柔问道。
“……不知道。”他的神情渐渐平复下来,摇了摇头,神色彷徨,“我不知这恨意何处来,只知道,若是连恨意也没了,我这一生,也就了无生趣了。”
这大概是未来的心境映照在了现在的他身上。
谢景行俯下身,无声地把少年拢进大氅中,护住雏鸟,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圣人谢衍曾以最残忍的方式,逼他从绝境中站起来,与天争命。
他亲手毁了当年那个可以毫不犹豫为他死的徒弟,把他的一切打碎重塑,要他恨到熬尽心血,风干血泪,成为了如今谈笑间风云翻覆的魔道帝尊。
他在北渊掀起腥风血雨,做他的乱世枭雄,一代雄主。那些曾经不服他之人,皆是低头俯首,九叩称臣。
他锦衣华披,行走在光辉璀璨的荣耀之中,丛生的危险却如影随形。
殷无极依然活的不快乐,余生的每一日,不过苦熬,却因为北渊魔洲缺不了他,他才不得不勉强地活下去,如不断运作的机械,支撑着这偌大的魔道。
在圣人谢衍去后,他也活成了另一个他。
“先生,您身上好凉。”藏在他青色大氅底下的少年,却像是幼兽一样,伸手环住他的腰,藏起自己的软弱和依恋,悄悄地把自己的脸颊埋进他的怀中,贪婪地从他身上汲取温度。
“久病沉疴,习惯了,无妨。”谢景行将扑到他怀里蜷着的少年揽在怀中,右手抚着他柔软的发,心中怜爱。
“我身上热,帮先生暖暖。”藏在他大氅下的少年,正在不老实的乱动,手指“无意”掠过他纤瘦的腰与背,激起一阵酥痒。
谢景行按着他的头,眼底却带着些许沉沉的迷雾,辨认不清。
忽的,他唇角微微挑起,发出一声冷笑。
失忆?还诓他,以为他是谁?
这小混蛋,逆徒,学会装样儿了。
午后阳光正好,见微私塾的书房中,陈列着许多书架,塞满了天下藏书,大多都是当年他在尘世行走时收集的。
当然,此地为红尘卷幻化,作为对前主人的偏心,谢景行心念一动,往书架中随意抽取,就能找到合意的书。
他回来时,殷无极正如饥似渴地读一本书,正是入迷。
听到开门声,他连忙把书一合,正襟危坐,好像被老师抓到溜号的学生。
“我方才考你的问题,想出答案了吗?”
谢景行假装没看见他方才看闲书的行为,板起脸问道:“地方豪族势大,城中来往官吏无不与之勾连,把持当地,贪污索贿,拒不听帝命,君王遣使者下去调查,该如何处置?”
“寻常时日,城主十年一轮换。两次调迁之后,可召入朝中。”
殷无极答的很流利,道:“若是贪污税收,派遣一明、一暗两支队伍前往监察。对首恶,杀了大头,抄其家财,杀鸡儆猴。若是勾连太广,党羽太多,全杀了干净不现实,按层级、罪行轻重、涉案深浅,职级高低等定罪。此外,设黑名单制,一旦有劣迹,永不录用。”
“有些有用的人,也不能都杀了。”殷无极沉吟,笑了,“有些人,恩威并施,捏住把柄,自然也能为我所用。”
“那你如何分‘有用’与‘无用’?”谢景行提问。
“这个嘛,自然有‘眼睛’来帮我分辨。”
“帝王心术,还算不错。”谢景行拢起衣袖,看着少年无端坐直了些的身板,悠然道,“面对地方大城对抗朝廷中枢,你为何不考虑,直接断其根,从地方财政入手?”
“哦?愿闻其详。”
“改革税制,对豪族产业加税。”
谢景行在书房中走了两步,倏尔停下,笑道:“将原本分开收取的朝廷与地方税,合到一处。财不经城主之手,直接由朝廷直接管辖,再分配到地方,限制财权,缩小城主权力。”
“先生厉害。”少年笑意盈盈,“直接一刀劈下,断其源头。”
他叹息道:“这又会出现许多问题,看来还不可一蹴而就。”
见他沉思,谢景行不动声色地接近殷无极,把他压在最底下,那本方才在读的闲书陡然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