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猝不及防,没能阻止,委屈道:“先生耍赖!”
谢景行似笑非笑,瞟他一眼,道:“我能耍什么赖?”
这本书没有封面,也未写落款,伸手一翻,谢景行却见到熟悉的词句。
那是圣人谢衍在殷无极在北渊揭竿而起后,写下的手札。
他在每一次看完魔洲简报时,对殷无极每一次的应对之策,写下的赞扬或是批判。
谢衍对徒弟的手段,有的能够认同,有的却不能。
但他也承认,在北渊洲那种环境之下,殷无极很难找到完美的应对,就算是有,他也没有那个慢慢来的时间。
发生在魔洲的变革,一切都是剧烈的,动荡的。
因为不欲著书立说,也因为其中之道,与“儒术”格格不入,当年谢衍最终没有写下落款。
“这书倒是颇有意思,像是对某位帝王生平的观察与评点,第一次点评的时间很早,在他还未成名时,写道,‘帝少时性孤直,坚韧不拔,敏而好学……’”
少年帝尊支着下颌,颇有些无辜地看向神色逐渐变了的谢景行,轻快地道:“您说,这位著述人,是不是早就认识这位帝尊?”
“这本书,你不准看。”
谢景行按了按眉心,把书册一合,心中却在懊恼。
这本《帝王策》为什么会在这个书房?他明明藏于儒门黄金屋的最隐蔽处了,红尘卷果然卖他。
“为什么?书中的观点鞭辟入里,我看了很受启发。”殷无极伸了手,试图从先生手中取走书。
谢景行不给,背过身去。
他就依偎到谢景行身侧,拉着他的袖子,苦求几句:“先生,好先生,我真的很想看,就给我吧。”
他刚刚才看到,书中对帝尊废魔洲奴隶制一段的评价,是四个字:“仁者爱人。”
仅仅四个字,便要他心中的雀跃几乎满溢出来,哪里还能猜不出这是出自谁手。
他想看师尊的评价,哪怕是骂他残暴也行,哪里还顾得上装楚楚可怜的失忆少年。
谢景行对这本书的内容心知肚明,因为评价的是他的爱徒,他行文落笔处,总带着些独有的偏私,内容自然也不都是全然客观。
但圣人秉性公正,也不会违背自己的道,盲目赞同殷无极过于暴戾的手段。
于是,他也经常评价“太激进”“暴戾独断,不可久长”“高压使人生畏”等等。
虽然出身儒家,但当年的圣人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并不迂腐,以为用“仁”“礼”就能教化魔修,那纯粹有病。
这本书中的小字注解,预设了多种可能的结果与对策,也不乏阴谋阳谋,与他面对世人时的慈悲宽和截然相反。
所以他没有写落款。若是他人有幸拜读,也不会联想到这是出自光风霁月的圣人之手。
于是,谢景行把几乎挂在他身上的少年薅下来,无奈道:“殷别崖,你别闹,坐好。”
端坐书桌前的少年挺直了脊背,沉默了一下,倏尔笑道:“谢先生早就发觉了?”
谢景行站起身,执着书卷踱步,笑骂道:“你以为,你眼里的欲望,藏的很好?”
与他们这不明不白的关系一样,这场师徒大戏,情假到至深,端看谁忍不住戳破。
殷无极喉头一滚,笑了:“那您还如此认真的教本座,容本座放肆,甚至……”
那温雅如玉的先生轻哼一声,倒是说不上喜怒,道:“只是看帝尊脸皮多厚,能装到几时罢了。”
面对一个心思莫测,暴戾深沉的君王,谢景行仍然有这般耐心与温柔。明明看穿了他的居心叵测,却又假装什么也没发现,自顾自地宽纵他的冒犯。
他固然大逆不道,妄图染指师尊,但谢景行从不推拒,又怎会全然无辜?
谢景行俯下身,把他散乱的发撩到耳后,然后捏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扬起脸庞。
“帝尊两千五百余年前的模样,教我十分怀念。”
殷无极抬眸,看着微微倾身的谢景行,他漆黑如深潭静水的眼眸中,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他青衣束发,面色清雅,好一个风姿卓绝的先生!
殷无极眼里,却映出了痴狂与偏执,是深埋在他的骨髓里的渴望,透入血脉的执念。
他阖眸笑了,道:“本座已经忘记那时的我,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了。”
然后,殷无极舒展了肩胛,拿起夺下的书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书页哗啦啦作响,端正的坐姿浑然一改,更是恣意不羁。
圣人谢衍当年在烛灯下写出的一字一句,于他来说,都和蜜一样甜,恨不得反复品味。
“……这一段,应当是关于我当年挥师北上,圣人批语:飞龙在天。”他拖长了音调,满面笑意,“谢先生,这个飞龙,是什么意思呀?”
“……”谢景行恼了,他怎么这么多话。
少年原本孤戾桀骜的眉眼流转着多情,看似是濯濯新柳,却风姿天成,雍容华美,教人见之忘俗。
但是,似乎受了红尘卷影响,他对心魔的压制也弱了几分,说着说着,神色却倏忽一郁,漂亮的皮相之下,似有狰狞的魔性蛰伏着,磨牙吮血。
殷无极黯哑了声音,道:“圣人啊,您亦然知道,您即使待我为爱徒,我却不再有当年的心境,可以纯粹地视您如师父。”
他一顿,恶意地挑起唇角,低沉了声线,暧昧道:“本座憎恨您,也敬爱您。想杀您,更想要您,您难道就不会有一点点后悔?若那一日,您不曾收我为徒……”
谢景行没有为他的出言不逊而愠怒,而是抄起戒尺,作势往他伸展的腿上拍,淡淡地道:“坐没坐相,端正!”
殷无极平日端出一副帝尊端华沉静的姿态,可现在一朝回到少年时,心性桀骜不驯,飞扬跳脱,说话更没有拘束。
曾经的圣人谢衍收他为徒,好生养着他,他被宠惯了,难免露出些许本性。
谢衍为了磨去他一身尘世中摸爬滚打时的劣习,对他管教严苛,才把他教成端肃的君子。
少年帝尊本能的一躲,却见谢景行并未抽下来,戒尺轻轻地在他膝盖上一拍。
谢景行似笑非笑:“怎么?我还管不得你了?”
这比起惩戒更像安抚的一戒尺,让殷无极的神色暗的出奇。
“你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谢景行淡淡地道,“你若想欺师灭祖,我拦得住吗?疏远,放逐,或是差点刺你一剑,我哪点没做过?你的心思熄了没?”
“放逐?刺我一剑?”殷无极笑了,抚过自己的肋上三寸,挫败道,“哪有您这样疏远的,圣人啊,您做的那些事情,下手虽狠,但个中含义,分明是要我为您发疯至死……”
殷无极的神色忽明忽暗,透着血色的眼眸死死地攫住他,燃烧着沸腾的火。
谢衍是他毕生的执念。
就是把他扒皮拆骨,碾碎他的筋骨血肉,乃至俱灭神魂。只要他还剩下一粒渣滓,都是要飞回师尊身边的。
这种堪称可怕的执念,让他活过生不如死的五百年,要他在地狱里滚过无数次,才走到今日,得以碰见隔世的师尊。
这种情,说是爱,都显得浅薄。
谢景行叹了口气,殷无极真的是不好管教,像极了他年轻时候,一身反骨。
可他舍不得把他的反骨打断,磨掉他的意志,消灭他的桀骜,偏要他活蹦乱跳的给自己惹麻烦,也算是自作自受。
谢景行转身欲走,故意道:“既然你想起来了,我是教不了你了。”
少年人跳起来,从背后抱住他的腰,用脸颊蹭了蹭,软下口吻道:“谢先生,我不是有意骗你。”
“……”
“只是,想再过一次这样的日子罢了。”
他见谢景行动摇,摩挲着他白皙的手背,带着几分柔软缠绵。
见势正好,他轻轻抽出那本册子,笑着道:“这是师尊为我写的书,送给我好不好,我真的好久没有听过师尊教我了。”
再接再厉。
谢景行无奈,他这叛逆徒弟当真是懂他最吃哪一套,句句都往他心坎子里戳,真是要了命了。
但他还是要面子,刻意冷下声音,反驳道:“此书又没有署名落款,并非是我所作。”
殷无极柔声道:“好,不是。”
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面子总归是全了。
谢景行也不欲再多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身出门,打算冷静冷静。
他的好徒弟自然紧跟其后,美其名曰保护他,又乖又软,像个黏人的小尾巴。
谢景行停一步,斥他,他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保持着温良恭俭让的态度,他说什么都应好,要他有气没处撒。
他原本就喜怒不形于色,旁人见到圣人风姿,只会赞一句好,称他温雅如玉,君子端方,哪会窥见他这副发脾气的模样。
即使是后来入门的儒门三相,都以为师尊永远冷静而清醒,仿佛无情无欲的仙神。
却不知,他只是没有遇到让他破功的人罢了。
“殷别崖,你若是闲得慌,便去练剑。”谢景行指了指空地,恼道,“别来缠着我。”
“先生若是想看我舞剑,不如直说,莫敢不从。”殷无极软声道,“先生叫我做什么,我都是肯的。”
“一个时辰。”谢景行面无表情道。
少年背着手,面对着他后退两步,容色昳丽飞扬,道:“先生这几日对我好,都是无私大爱,绝不是疼我,舍不得我吃苦,对吧?”
“三个时辰。”
“……师尊好凶。”少年垂下眼,语气委屈。
“快去。”谢景行折腾了徒弟,才算顺了口气。
可他没想到,久不见徒弟舞剑,他站在庭前,竟是被少年的剑意吸引,一时间忘了时辰。
少年的身法轻灵,不过伸手一抽,就凭空抓住应主人感召飞来的无涯剑,霸气恣睢的剑意流泻。
那凌厉的剑意,如山峦,如川流,激荡起萧萧落木,飞流三千尺直下天际,又如百川东到海。
剑锋一转,又是千百年的悲歌长啸,是与天争命的狂傲。
谢景行看向少年旋转腾挪间,一段优美矫健的腰紧绷如弓弦,强劲柔韧的身体,犹如天道雕琢,是力与美的结合体。
薄暮时分,少年的影子被光影拉长,一挑一刺,皆让人目眩神迷。
谢景行忽然转身,进入屋里。
殷无极停顿,不知他怎么忽然又生气了。
不多时,谢景行雪白长衣逶地,于竹下抱琴而出。
他的指尖抚在琴弦上,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练剑的少年帝尊,道:“别崖,剑舞,秦王破阵乐。”
“怎么?”少年帝尊偏头,绯红宝石在雪白耳垂下摇晃,极是勾魂夺魄。
“技痒。”谢景行淡淡地扬了一下头,“怎么,不行?”